齊玄素恍恍惚惚地出了玉虛宮,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正站在崑崙瑤池邊上,清澈的湖水倒映出他的面容,如喪考妣。
齊玄素盯着湖水中的倒影,緩緩地坐在湖堤上。
然後齊玄素發現湖水倒影中多了一張面孔。
齊玄素猛地回頭望去,姚裴竟然跟了過來,正站在他的身後。
「素衣。」齊玄素沒有起身,「你怎麼過來了?」
姚裴只是感情淡漠,不是傻了,正常交流還是沒問題的。
「你從精捨出來後就失魂落魄的。」姚裴開口道,「看來地師對你說了什麼。」
齊玄素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姚裴沒有問地師究竟說了什麼,而是問道:「為何頹喪?」
齊玄素道:「忽然覺得過去種種就好像大夢一場,而且還是別人給我編織的夢境。」
姚裴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別人只能編織你的過去,未來還是掌握在你的手中。過去已定,未來不定,未定之事,天也難算。也許你說的那個人已經為未來做好了計劃,但還有一句話,計劃趕不上變化。」
齊玄素訝異地打量着姚裴:「你能一口氣說這麼多話,真是難得。」
姚裴道:「你會如此灰心喪氣,同樣難得。」
齊玄素說道:「佛門講因果,昨日之因,今日之果。前因既定,後果還能改變嗎?」
姚裴道:「後果之後還有後果,前因之前還有前因,你認為的後果是最終結果嗎?你看到的前因是初始之因嗎?」
齊玄素怔了好一會兒:「你這是跟我打機鋒嗎?」
姚裴背負雙手,眺望崑崙瑤池:「我只是好意提醒你。」
齊玄素看着姚裴,忽然覺得今天的姚裴有些陌生,有些高深莫測。
不過齊玄素轉念一想,姚裴的話似乎有幾分道理,在道門二百多年的歷史中,他齊玄素既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只會是中間的一段。
齊玄素正想深問一下,姚裴卻不想深談:「我言盡於此,你自己慢慢思量吧。」
說罷,姚裴轉身往玉虛宮走去。
齊玄素終於站起身來,目送姚裴離開。
經此一事,齊玄素暫時沒了直面地師的心氣,也沒去紫霄宮,乾脆打道回府了。
大選的時候,東華真人和慈航真人不好脫身,所以許多事情必須交由齊玄素去辦,現在大選結束了,東華真人和慈航真人不必再拘束在金闕裏面,就算有什麼突發事情,他們兩人也可以自行處理,翻不了天。
故而齊玄素不必守在紫霄宮,直接回家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因為齊玄素先前把家裏的道民全部遣散了,所以偌大個府邸空空蕩蕩,沒有半個人影,沒有半點人氣。
齊玄素來到正堂後面的天井,隨手拖了把躺椅,躺在上面閉眼假寐,以求靜心。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喧鬧打破了宅邸的沉寂。
能弄出這個動靜的,是小殷無疑了。
果不其然,沒過一會兒,小殷就連蹦帶跳地跑了過來,見齊玄素在躺椅上偷懶,小殷也不客氣,一個蹦高,空中翻滾兩周半,然後准而狠地落在齊玄素的肚子上。
也就是齊玄素的武夫體魄,才能受得了小殷的禍害。換成旁人,這一下最少得掉大半條命。
齊玄素自然假寐不下去了,睜開雙眼:「小殷,不是讓你去找五娘嗎?」
小殷騎在齊玄素身上:「我去找五娘了,不過五娘很忙,要幫老薑準備升座大典的事情,我又插不上手,一個人很無聊,於是就回來了。」
齊玄素輕輕拍了她一下:「老薑也是你叫的?沒大沒小。」
小殷在齊玄素的身上打了個滾,順帶蹬了齊玄素一腳:「不叫老薑叫什麼?叫姜爺爺嗎?」
「你以前叫萬爺爺不是挺順嘴嗎?現在怎麼死活不叫爺爺了?」齊玄素把小殷從自己身上扯下來,放在地上。
小殷道:「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那能一樣嗎?」
齊玄素不跟她扯這個,正色道:「小殷,你回來得正好,我有話問你。」
小殷背負雙手,老氣橫秋:「你可以問,不過我不一定答。」也不知道跟誰學的這些詞,一聽就是大人物的口氣。
齊玄素道:「小殷,如果我不是我了,你還會認我嗎?」
小殷眨了眨眼:「什麼叫你不是你了?」
齊玄素斟酌言辭:「就是說,我不是今天的我了,不是西域道府的掌府真人,不是萬象道宮的掌宮真人,不是什么小掌教,不是參知真人,甚至連高品道士都不是,只是一個七品道士。
「自然也住不起太上坊的府邸,沒有各種特殊待遇,最多就是在海蟾坊租個小院子,別說進出紫霄宮和紫府,便是玄都也未必能進去。出行不能乘坐豪華的空中府邸,只能坐一百太平錢的普通飛舟,房間逼仄。沒有龍肉,沒有『醉生夢死』,反而要為了幾百太平錢奔波。
「自然也沒有偽仙的修為,沒有這麼多的朋友,比如何羅神、龍小白、顏永真、陳劍仇,甚至還要包括五娘、東華真人、慈航真人、天師、老林,還有你的爺爺、萬爺爺、白姑姑等等。」
齊玄素遲疑了一下:「不過老裴和老季應該還會有來往,只是不能算朋友,要算前輩。」
小殷有點聽傻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問道:「老張呢?七娘呢?」
齊玄素道:「她們還在。」
小殷道:「我當然也在啊。」
齊玄素似是欣慰,語氣甚至有些溫柔:「小殷,我們只是討論一個如果,你倒也不必故意安慰我。」
小殷說道:「老齊,其實我聽明白你是什麼意思了。」
齊玄素望着小殷。
小殷接着說道:「老齊,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鬼關,那時候你牽着步月,沒有飛舟,沒有府邸,不是真人,不是偽仙,甚至沒有老張。」
齊玄素輕咳了一聲。
小殷道:「我也沒覺得怎麼樣啊,一切都挺好的。」
齊玄素嘆了口氣,低眼道:「如果我一直都是這樣呢?沒有後來的種種」
小殷突然大聲:「老齊!」
齊玄素望向小殷。
小殷滿臉認真:「如果你一直都是鬼關初見的老齊,也許就沒有後來的鳳麟洲、南洋、玉京、西域,也許我們就不會像今天一樣。」
齊玄素與小殷對視。
「可是。」小殷大聲道,「我們現在經歷了鳳麟洲、南洋、玉京、西域,就算今天的你又變回了鬼關的老齊,什麼都沒有,可我們之間的鳳麟洲、南洋、玉京、西域也不會消失,我還是我,你還是你。你還是老齊。」
齊玄素沉默了良久,緩緩露出一個笑容。
雖然小殷說得顛三倒四,但小殷說得沒錯。
齊玄素把小殷高高舉起:「是這樣,就該這樣。」
小殷蹬着小短腿:「快放我下來。」
齊玄素放下小殷,雖然他不老,但還是老懷甚慰。
小殷道:「老齊,這可不像你,怎麼多愁善感起來了?像個嬌滴滴的大小姐。」
老齊家的女人們,從七娘到張月鹿再到小殷,可不是嬌滴滴的大小姐,有的是力氣和手段。
齊玄素嘆了口氣:「被人家三言兩語戳破心中所想,破了心防,覺得自己像個跳樑小丑,一舉一動都是自以為是,放不下,掙不脫,看不開。不過現在好多了,多虧有你,還有你姚姐姐。」
「啊?」小殷滿臉驚訝,「姚姐姐是誰?」
齊玄素道:「就是七娘的侄孫女,姓姚名裴,剛好跟你同輩,所以你要叫一聲姐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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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