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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瑟平原,愛美卡斯大陸西北面最廣闊的平原之一。舊帝國時代,這兒曾經矗立過西北大陸最強大的遊牧民族:高地人的西王庭。
對於愛美卡斯大陸與布拉德里克大陸而言,黑髮黑瞳、高鼻深目、精於馬術騎射的遊牧民族皆統稱為高地人;舊帝國時代近乎能與當時的帝國鐵騎分庭抗禮的高地人西之王庭,也曾有過征服大陸、與舊帝國一分高下的鐵血雄心。
但在舊帝國覆滅的三百多年之前,曾經一時叱咤風雲的西之王庭煙消雲散了;其原因,則是本大陸歷史記載中最驚悚恐怖的那一頁:滅世天災。
如同傳說中的神罰一般,三百多年前的愛美卡斯大陸西北部在數年間溫度驟降,芳草萋萋的岡瑟平原在在短短几年間被封凍成冰雪絕地、其氣溫甚至讓雪山精靈與北方雪原矮人也無法忍耐;大片牛羊被凍死、水源被凝固在源頭,下游發生了可怕的凍旱。
最可怕的還不僅於此,當西之王庭終於誠服於自然威能、攜帶族人舉族遷移時,「滅世天災」終於顯現出神威——在逃出生天的高地人倖存者描述中,當他們行走在寒風呼嘯的荒蕪凍土上時,大地忽然劇烈地晃動起來、腳下的地表如同被看不見的大手搓揉、撕裂;護衛着王帳的勇士們忽然發出悽厲慘叫、王的奴僕、女奴們也隨之驚恐大叫、逃竄;遷移人群中部、自王的帳車底部開始,大地出現可怕裂縫,並急速地向兩旁開裂;一部分地表高高隆起、一部分地面急速下降;王的帳車率先被裂開的地縫吞噬、王的勇士們緊隨其後——
大地的劇變持續了一天一夜,當震動終於停止,隨西之王庭遷移的高地人已十去八、九,只有少數幸運兒倖存;一望無際的岡瑟平原地貌也發生了翻天覆地般的變化:王帳失蹤的地方開裂出兩頭蔓延出百里之遙、深達幾十米的巨大地縫,兩旁地表上隆起無數丘陵。就像是憤怒的自然之神在岡瑟平原上劃出一道巨大的傷疤、傷口兩側還留下了無數膿包一樣。
強橫一時的高地人西之王庭就此葬送,在之後十幾年的時間裏,岡瑟平原也成了人們談之色變的受詛咒死地;直到有膽大包天的冒險者攀爬進地裂中尋找到西之王庭的遺產名噪一時,人們才重新注意到這片氣候回溫的沃野平原。
沒有強大王庭佔據的岡瑟平原在那幾十年間成了周邊國家戰爭的主題,那一任強勢的賽因王也率領大軍出征、打過大裂谷、在強國環視下硬生生奪下千里國土,即為後來的埃倫領地。
埃倫領主一系精心經營,在之後的幾百年時光中埃倫領地在賽因王國國內一直是首要的糧食出產地,以豐饒富庶聞名於世。特別是大裂谷的那一面,被西之王庭用來放養牛羊的土地除去草根後建設成了成片的農田,自北而來的雪水灌溉了千里田野;每到秋季,金黃۰色的滾滾麥浪就像是埃倫領地那一年更盛一年的財富。
當日作為出征橋樑、在大裂谷上端建立的鋼鐵大道,也在數次加固後成了賽因王國۰軍隊守衛國土的重要堡壘。自然,埃倫領地淪陷後,這處堡壘變成了真正的前線。
仍有十里之遙,旅行者們投向天際的目光就已能看到成片的淺丘陵地貌後那巍峨雄壯的鋼鐵堡壘。百里大裂谷將岡瑟平原這一端生生斬成兩截,唯一的橋頭堡切斯特成了必經之路。
&出生的時候,黑髮黑瞳還是咱們這片大陸上的禁忌呢。人人都說高地人生來不潔,才惹來自然之神震怒、降下天災。」尤納爾一手揣在褲兜里,一手提着根小木棍,精準地敲打在東稍微向上提的腰部,「蹲下去點兒,這種姿勢能練出什麼?你可得給自己弟弟做個榜樣才行,振作點吧老兄。」
東愁眉苦臉,恢復尤納爾要求的半蹲姿勢,舉着巨大石塊的胳膊直晃蕩。
南也是同樣姿勢,汗珠子順着鬢角往下滴,但臉色看起來還不錯,沒有哥哥那麼苦大深仇,還能有餘力好奇地向尤納爾提問,「當時的高地人都分散了?沒再建立王庭?」
&族和貴族全都掉到那個坑裏去了,死得乾乾淨淨的,哪還建立得起什麼王庭?就算是布拉德里克大陸那邊過來個貴族野心家試圖收攏同族建立勢力,咱們艾美卡斯的人也不見得會買賬。」說到祖宗的悲劇,尤納爾依然是笑嘻嘻的,像是在說着別家的事,「這也沒什麼不好,高地人天生善戰,在各國流浪當僱傭兵、流浪武者什麼的佔了絕大多數,亡不了族。別看當時的人多麼忌諱黑髮黑瞳,他們戰鬥時一樣要僱傭高地人傭兵。」
&看起來倒是不怎麼像高地人。」南耿直地說道。雖然尤納爾也是黑髮黑瞳,面部特徵也符合高地人血脈,但身材確實……跟高地人常見的大塊頭相差甚遠。
尤納爾摸摸下巴,也不覺得這是種冒犯,「我繼承的賽利亞人血統比較多吧。」他偷偷向後看了一眼,嬉皮笑臉地做了個鬼臉,「安格斯那傢伙才倒霉呢,他壓根就沒有高地人血統,反倒是經常被當成詛咒種族看待。」
提到安格斯的過去,連東都有點兒好奇,「尤納爾,安格斯先生小的時候……是個什麼樣的人?」
幾天的相處下來,托萊兄弟跟尤納爾打得火熱,客套之類的早就丟掉了。
&小的時候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了,老是一副對什麼都興趣缺缺的樣子,一天到晚死板着臉。」尤納爾擠眉弄眼,「還別說,他小時候漂亮得跟個小姑娘似的,在咱們之中特別佔便宜。帝都貧民區經常有好人家的小子跑過來,就為了偷看他一眼。咱們十幾歲的時候還有個貴族家的少爺向他求婚呢,哈哈哈!」
&托萊兄弟差點兒笑出聲,又強行忍住。
老人家大約都是喜歡回憶往昔的,特別是聽眾十分配合的時候;尤納爾翻起幾百年前的記憶,越說越來勁兒,「當時咱們那幫小夥伴,有武道天賦的除了我還有兩個,偏偏安格斯什麼都沒有。有個流浪劍士收下咱們幾個當弟子的時候,安格斯吃了好幾天的醋……」
&我吃了什麼?」
安格斯從尤納爾靠着的那塊巨石後面冒出腦袋,兜帽陰影下的目光涼涼地掃過來。
&咳咳!」尤納爾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心虛回頭,一臉乾笑,「沒什麼、沒什麼,我們在討論昨天的晚餐呢。手有消息了嗎?」說完欲蓋彌彰地往安格斯身後探頭探腦,打量百米外的切斯特前線前哨戰。
軍方管制的切斯特前線哪怕是國內國民也不能輕易進入,想要靠近十里之內必須通過軍部前哨站許可。設立在大道中段的前哨站其規模跟個小型堡壘也差不了多少,等待通行許可的商隊、流浪武者、流浪傭兵、出行的旅行者之類的人群熙熙攘攘,在大道上排起了長隊。
他們一行人半天前就到了附近,遞交了格洛麗亞的名帖後在旁邊的指定區域紮下營等待消息;尤納爾不肯浪費時間,就拖上托萊兄弟到附近的空曠地帶進行日常訓練。
&人來送信來了,通知我們今天內進入前哨站審核身份。」斗篷怪人造型的安格斯不緊不慢地說道,「格洛麗亞的身份是沒問題的,他們倆……也無關緊要。倒是你,蕭,你打算用什麼身份通行?」
&浪鬥士尤納爾,必要的時候也能兼職下流浪傭兵。怎麼,我這種生力軍還怕會被這地方的軍部拒絕?他們正需要戰鬥力吧。」尤納爾拍胸口,一副坦蕩蕩模樣,「你別說我,你要怎麼辦?你那張臉還掛在通緝榜上吧?」
&呵……」安格斯發出那種慣常的嘲諷冷笑,「這就是你與正常人之間的區別了>
&又怎麼了!」尤納爾莫名其妙。
&暮老人總是會忘記十年與一日的區別的。你能輕易想起多年前的舊事,卻根本弄不明白從你身邊經過的、真正的年輕人腦中的想法吧。」安格斯拍拍尤納爾肩膀,他對比尤納爾有着身高上的巨大優勢,且氣勢不輸多少,硬生生顯示出一副睥睨樣兒來,「外表上看起來再年輕,你也只是早該被塵土掩埋的古物了。別勉強了,去泥土堆里蹲着吧。」
&有必要說到這個程度嗎!你也不比我年輕吧!」尤納爾氣道。
&還是不明白。我說的並不是年齡或心態,而是與時代的相容性。你已經落後於時代了格斯說道。
尤納爾把手裏的小木棍向地上一摔,「我又哪兒落後於時代了!你怎麼不說你還蹲深山幾十年呢,我都沒離開過人群!」
&當然是不明白的,這是理解力的問題。哪怕跟這世上最聰慧的智者相處一室,你也無法接受到哪怕一點點的、向上的影響。」
「……」這兩人一個尖銳刻薄、一個氣急敗壞的對話看得托萊兄弟有些反應不過來,當然,出於禮貌,他們是不會插嘴的。等到安格斯慢悠悠離去,尤納爾歪着嘴氣哼哼地調頭看過來時,他們趕緊做出非禮勿視的正直態度來。
尤納爾是沒興趣玩什麼深沉的,氣咻咻地詢問道,「那傢伙到底發什麼瘋?我怎麼鬧不明白?」
東沖弟弟死勁兒打眼色,南遲疑了一下,猶猶豫豫地說道,「呃……我想安格斯先生的意思是,他是無所謂曝光不曝光的。」
尤納爾更糊塗了:「哈啊?那傢伙是天價通緝犯這個沒錯吧?抓住他都能換一整個小公國了,我要是不認識他我都心動呢,什麼叫無所謂曝光不曝光?」
東看向尤納爾的眼神兒有點兒變,這個戰神……政治上的能力直接是負數怎麼地?
&這牽扯到許多方面了。你知道,安格斯先生跟教廷的關係是相當惡劣的,但聖地從未派出過天空騎士征討他。」南也挺糾結的,他一邊要維持訓練姿勢、一邊還得絞盡腦汁以最淺顯的語言來告訴尤納爾這個道理,「天價通緝剛好是能讓有一定能力、但又不是最頂尖層次的勢力心動的標準,如果他們為了錢纏上安格斯先生……至少對於教廷來說,就可以暫時不用頭疼安格斯先生的全力找茬了。各國王族樂於見到教廷的大敵自在逍遙,本身是不願意沾染這種麻煩的。」
&你能用大陸通用語嗎?」尤納爾面無表情。
南痛苦,舉石頭的胳膊也開始跟東一樣發顫了,「聖地是厭惡安格斯的,但又不能將安格斯逼到死地。安格斯先生為自己造了強大的『勢』保衛着自身,這讓他能以平等的立場站在教廷的對立面。就像是兩個巨大勢力之間的角力,在不能一擊致命的情況下會用各種手段來試探對方底線,尋找真正的致命點。但在沒有絕對的勝算前……他們都必須克制,也只能克制。」
尤納爾總算是稍稍明白了,「哦哦——對了,安格斯知道你們那個……那個倒霉教皇,叫拉爾夫的那個傢伙真正的死因。逼急了他把消息一放出去,第二次教廷正統之爭又要開始了吧?」
&托萊兄弟萬萬沒料到尤納爾不經意間爆出這種話來,語調都抖起來了,「什麼死因?!」
&是——啊哦,抱歉,南,東,這個真不能說。」尤納爾吐下舌頭做個怪臉,「總之安格斯那傢伙沒幹什麼好事,教廷的人想把他大卸八塊是正常的。那也就是說——越是有高級神官坐鎮的地方,安格斯這小子就越不怕身份暴露;反正他孤家寡人一個,又有四階黑魔法師撕開空間逃走的手段,真正地不嫌事大,是吧?」
「……」托萊兄弟心底真如被貓爪撓過一般,對尤納爾咽回去的話頭心癢難耐;他們的教養不容許他們勉強別人又或者是撒潑打滾,但心焦是必然的;南再開口時,語氣已經帶上了勉強,「是的……而且那單通緝令下發六十年之久,之後沒有再更新信息,在大多數人眼中已經是毫無價值的舊消息了——我們兄弟小的時候因好奇翻看過安格斯先生的通緝令,在與他相識後也是過了很久才認出來。」
&白了,也就是這傢伙手段惡劣,別人又想致他於死地、又怕惹得一身騷。」尤納爾憤憤起來,「那他說一聲自己敢橫着走就是了,裝模作樣諷刺我半天幹什麼!什麼叫做與時代脫節,跟這個有半點關係嗎?」
托萊兄弟的眼神兒又有點兒變了,尤納爾似乎……真的不太明白安格斯傍身的資本?東以不確定的口吻說道,「尤納爾,你之前是……如何認為安格斯先生敢於在神權王國內行走的?」
&傢伙不去找別人的麻煩就算是天父護佑了吧?」尤納爾說道。
「……」東把下面的話咽回了肚子裏。南則是很驚奇地說道,「尤納爾,你的認知里,只要自己實力強大就能橫行無忌?」
&是這樣的嗎?」尤納爾疑惑了。再沒架子他也是本大陸三大半神之一,說這種話應該是最有立場的吧?
&我想這應該是安格斯先生刻意用話語刺激你的原因吧。」南咽了下口水,吶吶地說道,「我想……他是善意地在勸你……頂尖武力是護佑自身的資本,但卻不是唯一的資本。就連安格斯先生自己,也是做足了準備、與他的對立勢力保持着微妙平衡的。」南的語氣十分委婉,說這些話的時候,他也大約了解到了一些安格斯對這位舊友的情誼了——拋棄強大帝國的戰神,另一個層面上來說也同樣被強大的帝國所拋棄了。落單的半神自身實力再強大,也不會是國家這個級別的權力怪物的對手;神的時候結束後,六千年來大陸記載中被誅殺的半神存在可不是一個兩個。畢竟越是強大,擁有的敵人也就越頂尖——若尤納爾有敵人,那必然也是不輸於他所處地位的強悍存在。安格斯的態度看似無禮冷漠,實際上卻是真正地在為舊友着想。
這麼一聯想,南又覺得自己對安格斯多了一些認識。
尤納爾確實是很少思考這種層面上的東西,他已經強大了太多年,習慣於把自己擺在高高在上的、高枕無憂的位置上。南的話他聽懂了一半,一半也足夠讓他面色微變,「這……那彆扭的傢伙是在提醒我?」
南回想安格斯在哈羅德城城主府時的手腕,再討厭帝福尼的嘴臉,安格斯也確實是耐心地應付了他、並從他那兒獲取到指使執事們的權力的,而不是一味地憑藉自身實力亂來,點了點頭說道,「我們兄弟與安格斯先生相處的時間不長,我個人也並不認同他的處事風格。但客觀地說,安格斯先生確實少有忽視外物、仰仗自身實力肆無忌憚的情況。他總是相當謹慎細心,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條件來為自身贏取勝利籌碼。」
能對尤納爾表現出來的政治弱智一面保持禮貌克制,南自然更不會用難堪的語言去詆毀安格斯。他的確是很不喜歡安格斯偏激冷酷的風格,但完全不需要以粗鄙的言辭來侮辱對方——那更像是在侮辱自己,以南的教養和明智是不會那麼去做的。
尤納爾撇嘴,當然,他看起來更像是在不好意思——活了幾百年、習慣了站在大陸最強帝國的守護神位置上向下俯覽,他已經忘記了上一次被人關懷安全是什麼時候的事。
&傢伙……還真是……」嘀咕了兩句,尤納爾也不知該用什麼詞彙來描述他的這位舊友了。伸手抓抓頭皮,不經意抬頭看了一眼托萊兄弟,當即被臉色發青汗如雨下的兩個大個兒嚇了一跳,「哎喲!好了好了到時間了快放下石頭活動下手腳!」
留在臨時營地看守行李的格洛麗亞只看見安格斯一個人回來,沒覺得奇怪,「他們還在訓練?」
&的小傢伙們很刻苦,倒是很合蕭的胃口。」安格斯坐到格洛麗亞身側,自如地伸手去拿颶風女士的點心。軍部的指定營區人多眼雜,他的斗篷不能解除,連吃東西都有些不太方便。
&就不能叫他尤納爾嗎?蕭這個姓氏很少見,萬一被有心人聯想上了呢?」格洛麗亞也伸手拿點心,她的存貨現在都不敢擺在尤納爾眼睛邊,被安格斯吃幾塊倒是不算什麼了。
&樣稱呼他我會比較有成就感。」安格斯簡短地說道。
格洛麗亞翻了個白眼,「我還以為你這傢伙冷血無情……原來你也是會嫉妒身邊人的成就的?也對,我的童年玩伴里誰要成了半神那種高不可攀的存在,我也非得心裏不平衡不可。」
&你所理解的大概有少許不同。」安格斯看似禮貌地說道,「我對蕭的不滿之處在於……他讓我失去了對半神這種存在的嚮往。」
「……」格洛麗亞瞪了他一會兒,抽着嘴角說道,「你這一句話得罪了兩個人呢……其中一個還是我。」
兜帽下露出來的下半張臉,完美的唇形向上勾了勾,「你當然不是狹隘善嫉之人,女士。」
&在說好聽的話也已經晚了吧!我已經生過氣了啊!」格洛麗亞喝道,頓了頓,又忍不住好奇心,「你說稱呼他的姓氏比較有成就感是什麼意思?」
&們這些出生在貧民區的孤兒哪會有姓氏呢。他也好、森也好……他們的姓氏都是我隨口起的。」安格斯渾不在意地說道,咀嚼了一口點心,再次露出不怎麼善意的微笑,「稱呼他們的時候,總有一種自己多了一些異姓兒子的錯覺。」
「……你也好意思說我善嫉啊!你這傢伙比我小心眼了幾千幾萬倍啊!!」格洛麗亞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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