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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雪濤問道:「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裏?」
浩然山巔大修士,要想飛升別處天下,一來規矩重重,首先需要文廟許可,再由坐鎮天幕的儒家聖賢幫忙開門,不然很容易迷路,不小心去往各種稀奇古怪的天外秘境,極難原路返回。再者修士在飛升遠遊的過程當中,也十分兇險,要與那條大道顯化而生、七彩煥然的光陰長河打交道,一着不慎,就要消磨道行極多,讓修士減壽。所以此次與那阿良「攜手」遠遊劍氣長城,因為有阿良開道,馮雪濤走得十分輕鬆,至於阿良為何不通過倒懸山遺址大門,來這蠻荒天下,馮雪濤都懶得問,就當是這廝與自己顯擺他的劍道高妙了。
阿良說道:「你跟那個青宮太保還不太一樣。」
馮雪濤嗤笑道:「不一樣?不一樣挨了左右的劍?」
阿良嘖嘖笑道:「脾氣還挺沖?」
南光照,荊蒿,馮雪濤。
三位飛升境的道號,天趣,青宮太保,青秘。一個比一個牛氣哄哄。
我就沒有。
阿良一想到這個,就有些傷心。
他腳下這個馮雪濤,與中土神洲的老劍仙周神芝,是私怨,馮雪濤是山澤野修出身,這輩子的修行路,道號青秘,不是白來的,鬼祟之事,當然不會少做,私德有虧的勾當,肯定多了去。
荊蒿則是最貨真價實的譜牒仙師出身,生在山上,天生的修道胚子,此生修行,順遂得很。當初蠻荒天下的妖族,碾碎金甲洲一洲山河,跨海登陸流霞洲南端,荊蒿所在的祖師堂議事,一開始的風向,是龍門境之上的宗門修士,最少得有半數下山,決意趕赴南方,死戰一場。其中有年紀大的,破境無望的,其中也有不少修士的親人好友,死在流霞洲那邊,故而此次出山殺妖,既為大義,也報私仇。
但是這座流霞洲首屈一指的大宗,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封山閉門不出,別說事後外界非議不斷,就連宗門內部都百思不得其解。
聽說是那位準備親自帶隊下山的宗主,在祖師堂那場議事的末尾,突然改變了口風。因為他得到了老祖師荊蒿的暗中授意,要保存實力。等到妖族大軍向北推進,打到自家山門口再說不遲,可以佔據地利,學扶搖洲劉蛻的天謠鄉,桐葉洲的荷花城,死守山頭,行事更加穩重,一樣有功家鄉。
流霞洲輸了,爭取自保,浩然天下贏了,那麼一洲廣袤的南方疆域,各個山上仙家,清掃乾淨,就是宗門大展手腳開疆拓土,收攏藩屬,千載難逢的機會。
至於外界如何得知這個不傳六耳的「聽說」,是因為那位宗主,在祖師爺出關後,就立即失去了宗主位置,受了責罰,名義上是貽誤戰機,身為宗主,毫無擔當,愧對那些掛像上的列祖列宗,必須面壁思過百年。
馮雪濤問道:「你能不能下來說話?」
這處劍氣長城遺址,除了一位文廟陪祀聖賢坐鎮,猶有幾位來此駐守的各洲大修士,都在看好戲。
阿良抱怨道:「你叫我下來就下來,我不要面子啊?你也就是蠢,不然讓我別下來,你看我下不下來?」
馮雪濤只得撿起了早年的那個野修身份,反正我是野修,我要什麼面子。
阿良沒有讓馮雪濤太難堪,飄落在地,坐在牆頭邊緣,後腳跟輕磕牆面,拿出了一壺酒。
馮雪濤猶豫了一下,蹲下身,望向南邊一處,問道:「那就是老瞎子的十萬大山?」
阿良點點頭,「算是我的地盤,常去喝酒吃肉。老瞎子當年吃了我一十八劍,對我的劍術佩服得不行,說如果不是我相貌堂堂,年輕俊朗,都要誤以為是陳清都卯足勁出劍了。」
馮雪濤對這些,左耳進右耳出,只是自顧自道:「阿良,為什麼你會攔阻左右出劍?我大不了站着不動,挨一劍好了,撐死了跌境。」
阿良說道:「印象中,你們這些野修都很會算賬啊,要跌境,去南邊,在浩然天下算怎麼回事,名聲不好聽。」
馮雪濤問道:「所以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幫我一把。」
阿良說道:「記不記得中土神洲某個王朝的秋狩十六年,那王朝詔令幾個藩屬,再聯手幾大鄰國,所有譜牒仙師,加上山水神靈,浩浩蕩蕩舉辦了一場搜山大狩,大肆打殺-精怪鬼魅?」
馮雪濤面無表情,「不記得了。」
阿良說道:「我記得,有個過路的山澤野修,大打出手了一次,打了個兩個仙人,讓那些譜牒仙師很灰頭土臉。」
馮雪濤疑惑道:「這種小事,提了作甚。」
他只是看不慣那些譜牒仙師的做派,年紀輕輕的,一個個老氣橫秋,城府油滑,擅長鑽營。
阿良喝着酒,隨口說道:「如果修道之人聚集的仙家門派,只是將山下的官場搬到了山上,我覺得很沒勁。」
馮雪濤只是蹲着,有些無聊。
阿良轉過頭,「能不能有那麼一份膽識,來證明文廟看錯了你,左右出劍砍錯了人?」
馮雪濤冷笑道:「還是算了吧,說實話,我沒覺得自己有錯,卻也沒覺得他們錯了。」
阿良揉了揉下巴,感嘆道:「天底下沒有一個上五境的野修。」
馮雪濤心有戚戚然。
這個狗日的,如果願意正經說話,其實不像外界傳聞那般不堪。
阿良問道:「你這輩子有沒有劍修朋友?」
馮雪濤搖頭道:「酒肉朋友不少。知己,沒有。」
準確說來,是沒有了。很久之前,曾經有過。
阿良站起身,大笑道:「那麼我就要恭喜你了!」
馮雪濤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阿良一本正經道:「只要陪我殺穿蠻荒,你就會有個劍修朋友。」
馮雪濤苦笑道:「是不是沒得選?」
殺穿蠻荒?他馮雪濤又不是白也。
阿良語重心長道:「只管放心,我還護不住一個飛升境?」
馮雪濤長嘆一聲,開始想着怎麼跑路了。只是一想到這個蠻荒天下,好像身邊這個狗日的,要比自己熟悉太多,怎麼跑?
那個男人丟了空酒壺,雙手抵住額頭,「浩然鑿穿蠻荒者,劍修阿良。」
不等陸芝姐姐了,要留給她一個瀟灑偉岸的背影。
馮雪濤收拾心中雜亂情緒,嘆了口氣,一個挑眉,眺望南方,沉默片刻,有些笑意,學那阿良的說話方式,喃喃自語道:「野修青秘,皚皚洲馮雪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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鸚鵡洲包袱齋這邊,逛完了九十九間屋子,陳平安談不上滿載而歸,卻也收穫不小。
陳平安問柳赤誠,能不能在島上幫忙找個落腳地兒,他打算給大家做頓飯。柳赤誠說當然沒問題,他山上朋友茫茫多,不認識他的,不多,沒聽過他的,沒有。
那個自稱城南老天君的樹精老翁,好像身上有一門仙家禁制,暫時恢復不了真身,身高約三寸,這會兒坐在嫩道人的肩頭上喝悶酒,斜眼一旁那個大言不慚的柳赤誠,穿得花里花俏,就罵了句娘們唧唧的。
結果被柳赤誠一把抓過,攥在手心一頓搓-捏,再丟回嫩道人肩膀,老樹精醉酒似的,暈頭轉向,問那李槐,姓李的,心腹給人欺負了,你不管管?李槐說管不了。
老樹精立即站起身,將那酒葫蘆別在腰間,正了正衣襟,作揖說道,這位仙師,一襲粉袍,真是別致,如絕代佳人遺世獨立……柳赤誠覺得好生膩歪,一巴掌輕輕拍下,老樹精雙手托起那座山頭,叫苦不迭。李槐只好幫忙求情,柳赤誠這才收手。柳樹精不敢罵那個粉袍仙師,轉過頭,吐了一口唾沫,突然想起是那嫩道人的地盤,趕緊拿腳尖擦拭一番。
李槐想起一事,與陳平安以心聲說道:「楊家藥鋪那邊,老頭子給你留了個包裹。信上說了,讓你去他屋子自取。」
陳平安點點頭。
李槐從袖子裏邊摸出一本泛黃書籍,「落魄山躋身宗門,我沒有觀禮,黯然失色了吧,美中不足了吧,老頭子送我的,上邊都是些亂七八糟的鬼畫符,我不想學,也學不會,瞧着就腦瓜子疼,送你了,別嫌棄。」
陳平安沒有客氣,接過手後說道:「算借的,看完還你。」
李槐惱火道:「還我。」
陳平安笑道:「又沒看完。」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去。
是老劍修於樾,與那幫豪閥子弟也逛完了包袱齋,除了密雲謝氏,還有仙霞朱氏的年輕女子,只是沒有劍修朱枚那麼討喜就是了,不知道她們雙方怎麼算輩分。
於樾笑呵呵與身邊年輕人說道:「謝緣,老夫今兒心情不錯,告訴你個秘密,能不能管住嘴?」
這位皚皚洲密雲謝氏子弟,有些無賴,與自家的首席客卿說道:「先答應了於先生,至於管不管得住,聽過再說,到底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口的事。」
於樾說道:「你這趟趕來文廟湊熱鬧,最想要見的那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謝緣快步走去,這位風流倜儻的世家子,好像沒有任何懷疑,與那位青衫劍仙作揖卻無言語,此時無聲勝有聲。
這就叫謝緣一生俯首拜隱官。
陳平安看了眼於樾,老劍修心聲笑道:「隱官大人且寬心,謝緣瞧着不着調,其實這小子很知道輕重,不然也不會被謝氏當做下任家主來栽培,他早年通過家族秘密渠道,聽過了隱官大人的事跡,仰慕不已,尤其是倒懸山春幡齋一役,還專門寫了部艷本小說,什麼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劍氣長城的納蘭彩煥,金甲洲的女子劍仙宋聘,都幫着隱官大人一鍋端了。隱官大人有所不知,皚皚洲近十年流傳最廣的那些山上艷本,十之四五,都出自謝緣之手,想打他的女修,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陳平安與年輕人抱拳還禮,其實很想將這個「皚皚洲姜尚真」一拳撂倒。
謝緣直腰起身後,突然伸出手,大概是想要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袖子,只是沒能得逞,年輕公子哥悻悻然道:「想要沾一沾仙氣,好下筆如有神。」
陳平安笑着提醒道:「謝公子,有些書別外傳。」
謝緣看了眼年輕隱官身邊的酡顏夫人,點點頭,都是男人,心領神會。
雙方分道,謝緣要去拜訪下榻鸚鵡洲這邊的一位世交前輩。
暱稱瑞鳳兒的少女花神,滿臉雀躍,御風趕來鸚鵡洲,與那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由衷道了一聲謝,說那張夫子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很高興。
陳平安笑着點頭,邀請這位花神以後去落魄山做客。
其實家鄉小鎮,劉羨陽祖宅門口那邊,有條小水渠路過,石縫間就半懸空生長有一株鳳仙花,而且花開五色,早年家鄉許多半大姑娘,好像都喜歡摘花搗碎,將她們的指甲染成鮮紅色,陳平安當時也沒覺得就好看了。劉羨陽曾經一直念叨這花兒,長在他家門口,老人們是有說頭的,有關風水。結果後來就被眼饞的小鼻涕蟲拎着小鋤頭摸上門,被大半夜偷挖走了。天亮後,劉羨陽蹲在門口傻眼了半天,罵罵咧咧,等到當晚,將那鳳仙花偷偷種在別處的小鼻涕蟲,就被人一路扯着耳朵,又給還了回去,對蒙在鼓裏的劉羨陽來說,門口那棵鳳仙花就好像自己長了腳,離家出走一趟又回了家。失而復得,劉羨陽反正很開心,說這花兒,果然奇怪,當時陳平安點頭,小鼻涕蟲翻白眼做鬼臉。
其實等到後來劉羨陽和陳平安各自求學、遠遊返鄉,都成了山上人,就知道那棵當年看着漂亮的鳳仙花,其實就只是尋常。
酡顏夫人跟陳平安告辭離去,帶着這位鳳仙花神重新去逛一趟包袱齋,先前她偷偷相中了幾樣物件。
柳赤誠走到了半山腰一處鸚鵡洲府邸門口,重重扣響鋪首門環。
走出一位怯生生的女子,自家長輩和幾位山上好友,一個個如臨大敵,不敢出門來見這位白帝城柳道醇,最後就讓她來了。
至於那個青衫劍仙,還有那個嫩道人,年輕女修更是看都不敢看一眼,她哪怕出身門宗門譜牒,可是面對這些個能夠與大宗之主掰手腕的兇悍之輩,她哪敢造次。
柳赤誠微笑道:「這位姑娘,我與你家長輩是摯友,你能不能讓出宅子,我要借貴地一用,款待朋友。」
那位女修使勁點頭。師父說只要這柳道醇開口,什麼都可以答應。
柳赤誠雙指捏出一顆穀雨錢,「姑娘,收下穀雨錢後,記得還我兩顆小暑錢。」
她一雙眼眸裏邊滿是疑惑,只是不敢不從,收下那顆穀雨錢後,她再從袖子裏摸出兩顆小暑錢,戰戰兢兢,交給這位大名鼎鼎的琉璃閣閣主。
柳赤誠笑道:「天下美色,若是十顆小暑為滿,姑娘就有八錢姿容了,今天得見,姻緣不淺,讓小生眼目一新,大飽眼福,敢問姑娘芳名,家住何方,何處修行,如今有無道侶……」
陳平安來到柳赤誠身邊,直接一巴掌摔在他後腦勺上,再與那年輕女修歉意說道:「叨擾了。」
如果早知道柳赤誠是這麼個山上好友遍天下,自己就不開口了。
那女子搖搖頭,一言不發,只是讓出門口道路。
宅子裏邊的修士,已經從側門離開,都沒敢御風,與那年輕女修在渡口匯合,乘坐渡船直接離開了鸚鵡洲。
女子惴惴,師父卻心聲笑道:「立了一功,回頭祖師堂那邊會記錄在冊的。」
進了宅子,在一處柏樹森森的僻靜庭院,陳平安先從袖子裏邊拿出那隻魚簍,再打開咫尺物,動作嫻熟取出了傢伙什,當起了廚子,準備給李寶瓶和李槐露一手。
李槐和嫩道人搬來了桌椅凳,柳赤誠取出了幾壺仙家酒釀。
一桌子飯菜,幾條鴛鴦渚金色鯉魚,清蒸紅燒燉魚都有,色香味俱全。
陳平安笑問道:「如何?」
李寶瓶點頭道:「美味。」
李槐說道:「比裴錢手藝好多了。」
柳赤誠和嫩道人對視一眼,都覺得必須拿出一點風骨,不說那昧良心的言語。
陳平安瞥了眼那兩個好吃到成為啞巴的傢伙,點點頭,心滿意足,可能這就是大美無言。
酒足飯飽,陳平安已經放下筷子,李寶瓶依舊在細嚼慢咽,李槐還在那邊狼吞虎咽。
李槐突然有些難為情,湊近陳平安,壓低嗓音說道:「陳平安,我也是看過幾本書的,能不能與你胡亂掰扯個書上道理?要是不對,你聽過就算。」
陳平安笑道:「當然可以,你儘管說。」
李槐好像還是很沒底氣,只敢聚音成線,偷偷與陳平安說道:「書上說當一個人既有高世之功,又有獨知之慮,就會活得比較累,因為對外勞力,對內勞心,你如今身份頭銜一大堆,所以我希望你平時能夠找幾個寬心的法子,比如……喜歡釣魚就很好。」
這個儒衫青年,此刻眼睛裏,滿是擔心。
李槐從來就不擅長與人講道理,今天算是盡最大努力了。
陳平安點頭道:「這麼好的道理,我肯定會上心的。」
李槐哈哈大笑,都能與陳平安講道理了,那麼自己不當個賢人,真是可惜了。
陳平安握拳,輕輕一敲肚子,「書上看到的,還有聽來的所有好道理,只要進了肚子,就是我的道理了。」
李槐看着他,說道:「陳平安。」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了?」
李槐嘿嘿笑道:「你叫陳平安嘛,所以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有你在,我們就會想着,得找個機會聚在一起,哪怕沒什麼好聊的,也要聚一聚。」
陳平安不在,好像大家就都聚散隨緣了,當然相互間還是朋友,只是好像就沒那麼想着一定要重逢。
陳平安笑着點頭。
李槐低頭繼續扒飯。
不客氣,林木頭,當然都是好朋友,可就是性子清淡了些,不太講究什麼久別重逢。
還有那個於祿,反過來的諧音,就是余盧,大概是說那「盧氏遺民有餘下」,也可能是在表明心志,不忘出身,於祿在不斷提醒自己「我是盧氏子弟」?當年就只有於祿,會主動與陳平安一起守夜。再加上當年在大隋書院,於祿為他出頭,出手最重,李槐一直記着呢。
其實李槐挺想念他們的,當然還有石嘉春那個小算盤,聽說連她的孩子,都到了可以談婚論嫁的歲數。
當年遠遊路上,李槐最親近陳平安,也最怕陳平安,因為還是孩子的李槐憑藉直覺,知道陳平安耐心好,脾氣好,最大方,最捨得給別人東西,都先緊着別人。如果這麼一個好脾氣的人都開始生氣,不理睬他了,那他就真的很難走遠那趟遠路了。
山中無水,大日曝曬,找條溪澗真難,口乾舌燥,嘴唇乾裂,草鞋少年手持柴刀,說他去看看。陳平安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身上掛滿了竹筒,裏邊裝滿了水。
李槐會忘記許多的瑣碎事情,但是總忘不了,陳平安帶給他的那種感覺,好像在說,有我在,沒事的。
那會兒,李槐會覺得陳平安是歲數大,又是從小吃慣苦頭的人,所以什麼都懂,自然比林守一這種有錢人家的孩子,更懂上山下水,更曉得怎麼跟老天爺討生活。
等到李槐自己到了十四歲,才知道好像不是那麼回事。後來哪怕再長大十歲,等到了二十四歲,
沒有誰願意每天跟那些最能消耗耐心的雞毛蒜皮打交道,
李槐始終覺得照顧別人的人心,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他就不會,也沒那耐心。
所幸齊先生拐了個陳平安給他們。
遠遊路上,永遠會有個腰別柴刀的草鞋少年,走在最前方開路。
在人生道路上,與陳平安相伴同行,就會走得很安穩。因為陳平安好像總會第一個想到麻煩,見着麻煩,解決麻煩。
崔東山曾經說過,越簡單的道理,越容易知道,同時卻越難是真正屬於自己的道理,因為入耳過嘴不上心。
這個傢伙還說過,很多人是憑運氣混出頭。很多人卻是憑真本事,把日子混得越來越不如意。
柳赤誠看了眼紅衣女子,再看了眼李槐。
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琉璃閣主人,一時間感觸頗多。
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開始逐漸被寶瓶洲山上視為「開門一代」。
只不過因為山水邸報不夠靈通,目前缺了不少人。
但是柳赤誠不一樣,當時帶着龍伯老弟,親自走過那座槐黃縣城小鎮,曾經親眼見到了那撥氣象各異的年輕人。
如果不談李柳和那個女子。
一樣還有落魄山陳平安,龍泉劍宗劉羨陽,白帝城顧璨。杏花巷馬苦玄。
泥瓶巷宋集薪,大驪藩王。福祿街趙繇,大驪京城刑部侍郎。桃葉巷謝靈,龍泉劍宗嫡傳。督造衙署出身的林守一。
當然還有山崖書院的李寶瓶,李槐。
陳平安笑問道:「寶瓶,最近在讀什麼書?」
李寶瓶搖頭道:「沒讀書了,就是想些事。」
陳平安好奇道:「什麼事?」
李寶瓶說道:「一個事兒,是想着為什麼上次吵架會輸給元雱,來的路上,已經想明白了。還有兩件事,就難了。」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李寶瓶想了想,指了指桌子,「比如書上都說文思如泉湧,我就一直在琢磨讀書人的文思,到底是怎麼來的。我就想了個法子,在腦子裏想像自己有一張棋盤,然後在每個格子裏邊,都放個詞彙住着,就像住在宅子裏邊,傷心,開心,幽寂,悲憤什麼的,好不容易填滿了一張棋盤,就又有麻煩了,因為所有詞彙的走門串戶,就很麻煩啊,是一個格子走一步,就像小師叔走在泥瓶巷,必須跟隔壁宋集薪打招呼,還是可以一口氣走幾步?直接走到顧璨或是曹家祖宅門口?或是乾脆可以跳格子走?小師叔能夠一下子從泥瓶巷,跳到杏花巷,福祿街我家門口?還是想看桃花了,就直接去了桃芽姐姐的桃葉巷那邊?我都沒能想好個規矩,除了這個,再就是傷心與悲慟串門,是加法,那麼如果傷心與高興串門碰頭了,是減法,這裏邊的加加減減,就又需要個規矩了……」
李寶瓶橫抹,再雙手豎起,然後一個歪斜傾倒,好像將兩座天地重疊在一起,「除了情緒,我又想了第二張棋盤,是更加具象化的詞彙了,比如小橋,流水,大門,朋友,書籍……又多了一張棋盤,因為很多念頭,除了在格子裏待在,就像在家裏自己一個人瞎想,肯定是見着了東西,才會有那通感,移覺和想像……」
「我在想這些的時候,我就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更難了。比如書上說道生一,我就假設這個一,就是一點,小師叔,比如這樣……」
李寶瓶的思維很跳躍,加上說話又快,就顯得十分天馬行空。
說到「道生一」的時候,李寶瓶拇指和食指抵住,好像捻住一粒芥子,她伸手將其放在空中。
說到「一生二」的那一刻,李寶瓶驀然放開,立即有橫
豎兩條線,穿過那粒芥子,剎那之間,又有無數條直線,瞬間生發而起……
陳平安瞬間祭出一把籠中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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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建造白鷺渡高山之上的仙家客棧,名為過雲樓。
山腳渡口除了蘆葦盪,附近還有大片呈現階梯狀的稻田,白鷺飛旋,雀抓蘆杆,靜謐祥和,一派鄉野氣息。
水上漁翁,田間農夫,對那些仙家渡船的起起落落,早已見怪不怪,白鷺渡距離最近的青霧峰不過百里路程,這些山下俗子,世世代代在正陽山地界居住,實在是見多了山上神仙。
崔東山親自煮茶待客,白衣少年就像一片雲,讓人見之忘俗。
田婉落座後,從崔東山手中接過一杯茶水,只是不敢喝下。畢竟她今天是以真身在此露面,之前她手段盡出,分別以陰神出竅遠遊、陽神身外身遠遁,再加上障眼法,不料一一被眼前兩人攔截。而且對方似乎早已篤定她真身還在正陽山,這讓田婉倍感無力,她在寶瓶洲操控紅線、玩弄人心多年,第一次覺得自己人算不如天算。
崔東山笑道:「這可是我先生從清源郡仙遊縣帶回的茶葉,十分珍惜,價值連城,我平時都不捨得喝,田婉姐姐嘗嘗看,好喝不用給錢,不好喝就給錢。喝過了茶,我們再聊正事。」
田婉冷笑道:「就不怕我讓人去那仙遊縣順藤摸瓜。」
崔東山無奈道:「聰明人不說傻子話,田婉姐姐這就很沒有誠意了。」
田婉的聰明,在於她從不做任何多餘的事情,這也是她能夠在寶瓶洲大隱於正陽山的立身之本。
這位鄒子的師妹,可以讓很多聰明人都覺得她只有一些小聰明。
正陽山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師夏遠翠,陶家老祖陶煙波,宗門掌律晏礎。這些個名動一洲的老劍仙,就都覺得田婉這個婆娘,在正陽山祖師堂的那把座椅,其實可有可無。
姜尚真沒有去那邊喝茶,只是獨自站在觀景台欄杆那邊,遙遙看着水邊稚童的嬉戲打鬧,有撥孩子圍成一圈,以一種俗稱羞姑娘的花草拔河,有個小臉蛋紅撲撲的姑娘贏了同齡人,咧嘴一笑,好像有顆蛀牙,姜尚真笑眯起眼,趴在欄杆上,眼神溫柔,輕聲道:「今朝鬥草贏,笑從雙臉生。」
崔東山伸出一隻手,示意那田婉別不識趣,「敬茶不喝,難道田婉姐姐鐵了心要喝罰酒?」
田婉只得硬着頭皮喝下那杯茶水,片刻之後,她瞬間臉色慘白,哪怕她早有準備,施展了一門封山秘法,聚攏靈氣在幾處本命竅穴,做好了捨去一身皮囊不要的最壞打算,但是體內那些殘留在經脈間的些許靈氣,不過絲絲縷縷,原本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只是當這些靈氣結冰一般,便有錐心之疼,最終那些結冰靈氣,如一排排浮木大舟,一一聚攏,在人身小天地內的「江河」之上,橫衝直撞,讓田婉微皺眉頭。
姜尚真轉過頭,笑道:「舊時天氣舊時衣,白鷺窺魚凝不知。」
崔東山大罵道:「拽什麼文,你當田婉姐姐聽得懂嗎?!」
下一刻,田婉花容失色,猛然抬頭,死死盯住這個白衣少年,「你真不怕我與你玉石俱焚?!」
原來那些「浮舟渡船」最前端,有眼前白衣少年的一粒心神所化身形,如艄公正在撐蒿而行,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在那兒高歌一篇漁舟唱晚詩詞。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
田婉心湖間,那艄公不知從哪裏取出一隻綠竹魚竿,拋竿而出,提竿而起,竟是直接將這個「心念」拉出心湖。
田婉一時間有那剮心之痛,忍不住捂住心口。
那少年艄公伸手攥住那條「游魚」,凝神一看,嘖嘖搖頭,「果然是嚇唬人。」
崔東山將那心念碾碎,隨手丟回水中,繼續駕馭腳下越聚越多的巨木浮舟,遠遊而去。
好個白鷺窺魚凝不知。
崔東山說道:「那我們開始談正事?」
田婉正要說話。
心湖中那艄公又一次拋竿提竿,伸手攥住一條游魚,哈哈大笑道:「『師兄在,就好了』?田婉姐姐不厚道啊。」
田婉只得急急運轉一門「心齋」道門神通,心湖之中,洶洶河水,千里冰凍,原本倏忽遠遊的那排浮舟隨之凝固靜止。
那少年艄公雙手合掌,一個魚躍跳下,直不隆冬地腦袋砸在地上,輕喝一聲,頭腳翻轉,雙手攤開,雙腳落地之時,冰面上彩色漣漪陣陣漾開,蹲下身,手指輕敲幾下,然後整個人滑步橫移,去別處屈指敲擊幾下,就這麼東敲西敲,好像在尋找適合垂釣處,好錘開窟窿拋竿釣大魚。
崔東山這一粒心神,轉過頭,笑了笑,總算來了。
遠處出現一架金箔貼花的轎子,有點類似民間所謂的萬工轎,極盡豪奢精巧。
無人抬轎,花轎自行飄蕩而來。
崔東山站起身,笑眯眯道:「不掀開你的壓箱底嫁妝,田婉姐姐總歸是口服心不服啊。」
他環顧四周,朗聲問道:「李摶景與道侶,何在?」
掀開轎子門帘一角,露出田婉的半張臉龐,她手心攥着一枚羊脂白玉敬酒令,「在這裏,我佔盡天時地利人和,你真有把握打贏一位飛升境劍修?」
轎子裏邊,如同一處富麗堂皇的女子閨閣,有那金絲楠木的衣搭,柏木福字掛屏,畫案上鋪開一幅蘇子真跡的朱竹圖,還有一幅字帖,是那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說劍篇》,以及不知出自何人手筆一方印章,在車廂內懸空而停,底款篆刻四字,吾道不孤。
那個心神所化的少年艄公,繞着轎子撒腿狂奔,嚷着別殺我別殺我。
心湖之外,崔東山一臉驚駭道:「周首席,怎麼辦,田婉姐姐說我們肯定打不贏一位飛升境劍修!」
田婉對面的白衣少年,手持茶杯,顫顫巍巍。
田婉真的是受不了眼前這個傢伙的拙劣演技,有意思嗎?
姜尚真轉過身,背靠欄杆,笑問道:「田婉,什麼時候,我們這些劍修的戰力,可以在紙面上邊做術算累加了?幾個元嬰劍修湊一堆,就是一位玉璞?幾個玉璞,又是一位仙人?最後這麼個飛升境,就算飛升境?我讀書少,見識少,你可別糊弄我!」
對于田婉的殺手鐧,崔東山是早就有過估算的,半個飛升境劍修,周首席一人足矣。只不過要牢牢抓住田婉這條大魚,還是需要他搭把手。
崔東山放下茶杯,說道:「不廢話了,談買賣。」
田婉剛要問話。
崔東山笑嘻嘻道:「能。」
田婉又要說話。
姜尚真取出一把摺扇,輕輕扇動清風,笑道:「崔老弟作為我們山主的得意弟子,說話作數。」
姜尚真補了一句,「何況不作數,你又能如何?」
不等田婉開口。
崔東山又說道:「你沒什麼餘地,想要活路,就得答應一事。」
姜尚真併攏摺扇,指了指自己手腕,道:「不是喜歡擺弄姻緣,亂點鴛鴦譜嗎?很好,煉化了這根紅繩,沖我來,周某人一力承擔,後果自負。」
一直沒機會說話的田婉臉色鐵青,「痴人說夢!」
對方此舉,真可謂打蛇打七寸,一把抓住了她的大道命脈。
田婉最大的忌憚,當然是姜尚真看似風流,實則最無情。
換成尋常男子,比如魏晉、劉灞橋這些痴情種,哪怕牽了紅線,她一樣有把握脫困,說不得還能得利幾分。
可一旦與姜尚真牽扯不清,她的下場,絕對好不到哪裏去。尤其牽扯到大道根本,也就是說,不管雙方離着多遠,對于田婉而言,無論她逃到哪裏去,哪怕是別座天下,依舊時時刻刻,她皆在情字牢籠中。最可怕之處,歲月拖延越久,她只會涉足越深。
就像水邊一株楊柳,與一處激流滾滾的江心砥柱,兩者用一條鐵索捆綁起來,遭罪的,肯定不會是那砥柱,
姜尚真的道心穩如磐石不說,更有急流激盪,只能是她獨自一人,吃虧又吃苦。
姜尚真哀怨道:「我模樣又不差的,還小有家底,如今又是單身,沒有山盟海誓的山上道侶,怎就配不上田婉姐姐了?」
崔東山嬉笑道:「我早就說過,周首席重返飛升境,沒那麼難,是也不是?」
姜尚真雙手抱拳,高高揚起,重重晃蕩,「心服口服!」
田婉看似胡亂翻檢姻緣簿,亂牽紅線,攪亂一洲劍道氣運,可她一旦與姜尚真了牽紅線,雙方的關係,就會比山上的道侶更道侶。有點類似陳平安與稚圭的那樁結契,如果他沒有解契,如今就可以分攤水運,坐享其成,何況陳平安本就大道親水,裨益極大,只會更加事半功倍,所以田婉一直覺得那個年輕人,腦子不正常。
好像這就對了,只有這種人,才會有這麼個學生弟子,落魄山才會有這麼個首席供奉。
田婉嘆了口氣,說道:「我可以拿出正陽山的所有消息,一切秘密,為自己換取一個自由身。這是算計劉羨陽的,我再拿出一座並無記載的洞天,補償你們落魄山。」
崔東山笑道:「一座沒名字的洞天?既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你也有臉拿出來?」
田婉臉色陰沉道:「此處洞天,雖然名不見經傳,但是可以撐起一位飛升境修士的修行,其中有一座絳闕仙府,更有玄妙,此外一條丹溪,溪澗流水,極重,陰沉如玉,最適宜拿來煉丹,一座赤松山,茯苓、靈芝、人參,靈樹仙卉眾多,遍地天材地寶。我知道落魄山需要錢,需要很多的神仙錢。」
姜尚真一臉震驚道:「錢?」
崔東山皺緊眉頭,作深思狀,「咱哥倆缺嗎?」
田婉真是被這對活寶給噁心壞了。
崔東山眯起眼,說道:「別扯這些,你拿出那座蟬蛻洞天,我說不定還願意考慮考慮。」
田婉搖頭道:「不在我身上。」
一座蟬蛻洞天,是古蜀最重要的遺址之一,傳聞曾經有多位遠古劍仙,在此蟬脫飛升,白日仙去,仙心脫化,遺留皮囊若蟬蛻。
崔東山哀嘆道:「那就沒得談了。」
田婉沉默許久,問道:「你們到底圖什麼?」
崔東山雙臂環胸,「我家先生說了,要讓你將劍術和氣運,還給寶瓶洲,一切從哪裏來,就到哪裏去。」
田婉譏笑道:「還給寶瓶洲?是交給落魄山吧?」
崔東山搖搖頭,眼神可憐,「井蛙談天言海,夏蟲語冰說霜。時耶?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