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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有點晚了。28號有個大章節。)
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離開桐葉洲最北端的渡口,施展神通,先後找到了賒月和斐然,一個在隨便逛盪山野,在異鄉和家鄉接連吃過兩個虧,那個棉衣圓臉姑娘愈發小心謹慎,開始勤勤懇懇收攏、煉化各地月色,一個正在那大泉蜃景城外的照屏峰山巔賞月,周密隨手將兩位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拘到身邊,陪着他一起來此欣賞一座法相顯化的建築,以及一棵真相躲藏其後的梧桐樹。
繡虎崔瀺,擅長不與他人最強處爭勝,喜歡先補齊短板,再將某些自身長處發揮到極致,這就使得寶瓶洲之爭奪,周密再如何耍心機,使手段,意義不大了,只能以攻對攻。
斐然和賒月都各自與周先生行禮。
周密笑着點頭,然後望向那斐然,微笑道:「終於捨得搬出師兄切韻的名頭了。」
斐然道:「讓周先生看笑話了。斐然事後願意主動去與戊子軍帳賠罪,按照軍功大小,交換既得利益。斐然自己不夠,就與師兄借。」
大泉京城如今得以暫時保全,不是蜃景城的山水陣法如何難以撼動,不是大泉邊軍聚攏收縮一城之後如何難攻,而是這個斐然先前離開桃葉渡後,臨時起意,在那照屏峰異想天開,竟然飛劍傳訊舊戊子帳,要求將大泉蜃景城作為他在桐葉洲的最新地盤,而且是斐然獨自一人佔據一城,甚至都不是斐然所在的癸酉帳索要此地,這就與駐紮在南齊舊京城的戊子軍帳起了極大衝突,一個年輕十人之一的頭銜,還不至於讓整座軍帳如何忌憚,最後雙方之所以沒打起來,是斐然用一句話就說服了對方。
「切韻是我師兄。」
斐然都不用說什麼拿師兄切韻的戰功換取蜃景城。戊子軍帳數位上五境修士就閉口不言,默默離去,一個字的狠話都沒撂下。
甲申帳劍修?灘,是王座大妖仰止的嫡傳弟子,雨四更是被大妖緋妃尊稱為公子,加上斐然與切韻是師兄弟的關係,這些都是甲子帳的頭等機密。
在蠻荒天下,講理最輕鬆。
只不過既然周先生拿此事調侃,斐然當然也就願意換一種法子講理。
在蠻荒天下,之所以講理簡單,當然是規矩太淺顯了,道理有大小之分,對錯是非皆可覆蓋。
周密擺擺手,說了一番讓斐然不明就裏的言語,「小事。回頭我會親自幫你算賬。別說一座蜃景城,就是整個大泉王朝,都是斐然該得之物。」
桐葉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先前就幾乎都察覺到了一洲天時變化。
所幸談不上太多心悸,稍稍寬慰幾分。
桐葉洲中部,出現了一座早該出現不出現、晚不該出現偏出現的雄威建築,正是儒家文廟建造的九座雄鎮樓之一,鎮妖樓。
壓勝桐葉洲一洲之物。
這座鎮妖樓,圈畫出一條囊括千里山河的圓形地界,周密剛好與賒月和斐然站在界線外,周密伸出併攏手指,輕輕抵住那天地禁止的陣法屏幕,漣漪微起,以至於千里之地都開始景象搖晃起來,斐然和賒月作為妖族修士,瞬間察覺到一種大道壓頂的窒息,斐然以劍氣消去那份天然壓制,賒月則凝聚月色在身,唯有周先生依舊渾然不覺,卻不是因為這位賈生並非妖族的關係,恰恰相反,不知為何,哪怕周密還不曾涉足鎮妖樓轄境之內,那股激盪而起的琉璃七彩光陰漣漪,天地氣象好似凝為實質,不斷凝聚在周密手指處,威勢大小,只看斐然和賒月各退數步便知,這還是鎮妖樓陣法始終被周密鎮壓的緣故,不然斐然和賒月恐怕就只能迅速撤離此地。
周密收起雙指,禁制異象漸漸消散。
他仰頭望去,與賒月說道:「荷花庵主是必須要死的,只不過死得早了些。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明月前身』?所以托月山那邊,對你一直比較刮目相看。留守托月山的大祖座下嫡傳弟子新妝,早年經常去明月中探望你,她卻對那境界高你太多的荷花庵主從來冷眼旁觀,因為新妝昔年真身,曾是月宮澆水斫桂的神女。所以新妝對那荷花庵主當然看不上眼。」
賒月說道,「有猜過想過,一直不確定。」
周密突然笑道:「勸君高舉擎天手,多少旁人冷眼看。」
心有千古謀,胸堵萬冰炭,冷卻一副熱肝腸,燒掉心中聖賢書。
賒月聽了也當沒聽見。
斐然問道:「這座雄鎮樓,周先生能否摧破?」
周密說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得不償失,所以目前沒必要。不過比起南婆娑洲那座只能當花架子的雄鎮樓,確實礙眼又礙事。」
斐然對這位來自浩然天下的周先生,確實由衷欽佩,早年斐然曾經在周密身邊求學數年,只不過雙方沒有什麼師徒名義就是了,臨別之際,周密曾經與斐然笑言,說那聖賢書,要只讀半本。少了裝不成聖賢,多了就是真聖賢。半本剛好,名利雙收。
周密望向天幕,似乎在等待什麼。
斐然驟然間劍心震顫,下意識就要遠離周密。
只是下一刻斐然就如釋重負,只是那賒月卻不知所蹤。
周密輕輕抖袖,一隻袖口上,雪白月色熠熠生輝,周密望向浩然天下那輪明月,微笑道:「以防萬一。」
扶搖洲三座山水禁制,真正的殺手鐧,除了圍困白也,更在於周密以通天手段,強行拘押那一洲光陰長河,成為一座幾乎靜止的湖泊。
周密突然以心聲與斐然說道:「你師兄要我捎話給你,代師收徒這種事情,他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以後就看你的了。」
斐然臉色漠然,死死盯住這位蠻荒天下的文海。
周密身形卻瞬間消逝不見。
————
一道劍光劈開天幕,從青冥天下去往浩然天下。
世間仙人御風,極難快過飛劍,這是常理,而作為四把仙劍之一的道藏,此次遠遊,自然更快。
白玉京最高處,陸沉去而復還,一屁股坐在欄杆上,似笑非笑,望向那位不太聽勸的二師兄。
道老二微微皺眉不悅,問道:「作甚?」
陸沉抬起雙手,扶了扶頭頂那盞象徵着掌教身份的微斜蓮花冠,「就不怕與太白劍落得一個下場?真無敵是真無敵,八千載不墜的美名,難道要被師兄自個兒丟了?白也再念舊念情,也得白也能活下來,才能還上這份天大人情,我看懸。師兄這筆買賣,做得讓師弟糊塗了,敢問師兄贈劍的理由?」
一旦沒有了那把很趁手的仙劍道藏,師兄真無敵的頭銜,說不定就會花落別家。
道老二反問道:「將那化外天魔潛入姜雲生道種,師弟這般違例行事,需要理由嗎?」
陸沉一臉無奈道:「當然有啊,只是曉得師兄肯定懶得聽,師弟善解人意,才不願意講的。」
道老二說道:「那我丟劍浩然天下,確實沒有理由。算計來算計去,以有為近無為,累也不累。這句話我很早就想對你說了。只不過你一向是個聽不見別人看法的,我這當師兄的,以前一樣懶得對你多說什麼。」
陸沉扭頭望向那仙氣縹緲的五城十二樓,感慨道:「師兄做事無需理由,大概這就是我與師兄道不相同,卻還是認了師兄弟名分的理由。」
白玉京昔年三掌教,其實關係極為微妙,從三人各自掌管白玉京一百年的天下大勢,就足以看出不同的三條大道,尤其是陸沉和師兄道老二,更是讓整座青冥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要一頭霧水,捉摸不定。
當道老二坐鎮白玉京百年,天下百年就要乖乖聽從白玉京的規矩,最不服約束者,當初以大玄都觀那位收攏了無數道脈的天縱奇才,最為著稱於世,結果就被道老二親自問劍,就此道散天地中,白玉京與大玄都觀就此徹底結下死仇。
輪到陸沉坐鎮其中,天下百年就又會自行其道,聚散、亂平皆不定,脈絡繁雜,一團亂麻。而陸沉與那大玄都觀,或是歲除宮這些白玉京三脈道統之外的道門聖地,其實香火情都不差,陸沉經常遊歷其中,肆意談天說地,飲酒賞景作樂,就是不切磋道法。傳聞歲除宮宮主的閉關多年,以及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二十二」,竟然能夠與一位死敵宗門的飛升境開山祖師女修,最終結為一雙神仙道侶,其實都與這位最逍遙遊的白玉京三掌教,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再等到白玉京大掌教返回,天下潛在形勢,就有了水落石出的跡象,諸多道統道官、王朝豪閥和仙家府邸,得以休養生息,各自壯大。
倒是他們這兩位師弟,與代師收徒的道祖首徒,關係都相對融洽,陸沉在從家鄉天下飛升來到白玉京之前,就早早將未來的大掌教師兄,與道祖一起並列為古之博大真人,甚至在陸沉乘舟出海之前,專門跑去找到了一處遺落在光陰長河當中的古天水遺址,因為在那裏,昔年道祖駕青牛薄板車過關,有人強使著書,才為後世留下五千言。此人正是後來的道祖首徒,一個讓陸沉都要讚譽一句「天象地理,仰觀俯察,莫不洞澈」的古之真人。
簡而言之,陸沉覺得大師兄的道法很高,大道幾近於道。但是在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眼中,陸沉卻未必如何認可那個自稱「文有第一,武無第二」的道老二。
陸沉閉上眼睛,以秘術通過一位嫡傳弟子的眼觀山河,感知浩然天下的命數流轉片刻,睜眼後,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可惜那位心高氣傲的大天師趙天籟,比師兄送劍要更快一步,不然又是個不小笑話。」
道老二冷笑道:「那就看看,到底是誰的仙劍,更早進入那座扶搖洲。」
高大道人隨手揮袖,一股氣勢磅礴的青冥道氣,如銀河掛空,浩浩蕩蕩追隨那把仙劍而去,再次破開天幕。
陸沉忍不住轉頭問道:「師兄這也要爭個先後啊?」
道老二反問道:「真要我搬出師尊,你才肯老老實實去往天外天?」
陸沉正要緩緩起身,悠悠御風,緩緩離去,突然笑呵呵道:「我這牽紅線的月老,當得真是沒誰了。」
原來是那第五座天下,又有一把仙劍「天真」,緊隨久負盛名的萬法和道藏,在劍氣長城沉寂萬年,終於第一次現世了。當年陸沉在那驪珠洞天辛苦擺攤,為了牽上這條紅線,可是讓陸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將板車推到了泥瓶巷。只不過後來在劍氣長城,寧姚那邊的一半紅線,被陳清都斬斷了。只是不知那陳平安到底是怎麼想的,竟是有意無意一直留着不斬紅線。
人性之複雜難測,本就在神性和獸性之間游曳不定,在人心間相互拔河,才能夠讓人族最終成為打碎遠古天庭大道的那個一。
神靈將其視為最壞,人族卻做到了最好,各走極端,此消彼長,從而更換了一個一。
道老二瞥了眼得意洋洋的師弟陸沉。
陸沉正要繼續說話。
一位少年面容身姿的小道士出現在欄杆旁,「哦?」
哪怕是道老二與陸沉都有些措手不及,毫無察覺。
陸沉立即閉嘴,收斂神色。
道老二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沉聲道:「弟子余斗,拜見師尊。」
白玉京道老二,俗名余斗,家鄉青冥天下。修道八千載。
陸沉趕緊一個後仰,翻轉落地,直腰後打了個稽首,「弟子陸沉,拜見師尊。」
白玉京三掌教,俗名陸沉,道號逍遙。家鄉浩然天下。修道六千年,入主白玉京五千年。
只不過道祖在那蓮花小洞天的觀道容貌,卻非少年。
道祖微笑道:「可惜未能親眼見到白也出劍。」
不是不能,而是不願壞了規矩。至聖先師和道祖佛陀,當年三教祖師共同為天地訂立規矩,此後萬年,各自都不曾違例一次。
在這「少年」身邊,稍晚一步,出現了一位首次做客白玉京的外鄉來客。浩然天下桐葉洲,東海觀道觀老觀主。
對於那位十四境老觀主,道老二顯然並沒有放在眼中,看也不看一眼。
陸沉笑道:「老觀主何等道法通天,都能與我師父掰手腕了,當年怎就輸給了老秀才,以至於先輸了一枚簪子,又輸了藕花福地的日月精魄,實在讓晚輩倍感意外。」
老觀主嗤笑道:「輸?道有先後?法有大小?虛舟有高下?」
老道人看似隨口言語,卻言出法隨,以至於整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皆有感應,尤其是那座城主位置暫時空懸的神霄城,最是搖晃不已。
陸沉恍然道:「受教受教。」
道老二冷哼一聲,神霄城異動隨之停歇。
道祖說道:「陸沉。」
陸沉立即心領神會,笑道:「謹遵師尊法旨。」
不過這位三掌教不是去往天外天,而是去往大玄都觀。
道老二則去往天外天,近期註定要幫着師弟陸沉收拾爛攤子。
老觀主說道:「第五座天下,要變天。」
一座天地初開的嶄新天下,大道壓勝最重,誰高壓誰肩頭。但是寧姚先前實在「氣盛」,鋒芒無匹,以至於連那方天地大道都不得不暫時避其鋒芒,原本沒有意外的話,寧姚會躋身飛升境,到時候才是大道關鍵所在,畢竟天下第一位飛升境,與天地間第一位十四境,積攢下來的天道劫數大小,雲泥之別。
但是當那個小丫頭祭出一把仙劍,遠遊浩然天下,牽一髮而動全身,變數極大。
那些蠢蠢欲動的遠古存在,不會對此視而不見,極有可能不再蟄伏各地,而會蜂擁而起。
道祖說道:「不然。」
老觀主點頭道:「天變未必變天。」
道祖笑道:「然也。」
————
飛升城。
捻芯看着臉色微白的寧姚,問道:「何必如此,何苦如此?」
捻芯實在不認同寧姚的選擇。太冒失,太激進。
她都有些後悔將那封密信提早給寧姚看了。
龍虎山天師府的出劍也好,白玉京道老二的出劍也罷,猶大有餘力,但是寧姚如今畢竟才是仙人境劍修瓶頸。就要祭出真正的本命飛劍,遠遊別處天下不說,還要摻和那場當之無愧的神仙打架,怎麼看都是不划算的。一旦仙劍「天真」遭受破損,受傷而歸,就已經是莫大損失,仙劍若是就此崩碎遺落在扶搖洲戰場,說不得寧姚就要直接跌境到玉璞,飛升城等於失去了那個穩居天下第一寶座的大劍仙寧姚,而寧姚距離嶄新天下的飛升境第一人,不近反遠,最終一步慢步步慢,不光是寧姚自身大道受阻,飛升城極有可能就此失去以一城爭天下的大好先機。
寧姚坐在門檻上,默不作聲。她只是伸手擦拭掉眉心處的鮮血。
不管如何權衡利弊,寧姚都不該如此意氣行事,捻芯搖頭道:「如果陳平安在這裏,一定會攔阻你。」
「為飛升城,該做的事,我都會做。」
寧姚說道:「但飛升城是飛升城,我是我。如果飛升城沒了一位飛升境劍修,就要失去天下大勢,我不覺得飛升城有了寧姚,就真的可以爭得天下。飛升城真要就此失勢,我一樣不虧欠飛升城半點。」
只是虧欠他那麼多的辛苦謀劃。
而寧姚也不覺得他在身邊,會攔阻自己出劍。
再說了,如果有他在飛升城當隱官,她只會更閒。哪裏需要這麼勞心勞力,出劍就是了。
寧姚伸出手背,抵住眉心。
此次祭劍,非同小可。
在這之前,劍氣長城除了陳清都,只有董三更、陳熙在內的寥寥幾位老劍修,知道她其實擁有「斬仙」之外的第二把「本命飛劍」。
何況即便是那把本命飛劍「斬仙」,寧姚也不太願意祭出,因為很容易被「天真」牽引,導致寧姚劍心失控。到時候就真要淪為仙劍「天真」的劍侍了。一把仙劍劍靈的桀驁不馴,劍心純粹至極,修道之人,要麼以境界強行壓制,要麼以堅韌劍心砥礪,別無他法,什麼善惡人心,什麼大道親近,都是虛妄。
寧姚溫養兩把飛劍本身,就既是煉劍,又是以「斬仙」問劍「天真」。
事實上,寧姚曾經私底下詢問過老大劍仙一個問題,那個甲子之約,陳平安真的沒事嗎?
當時陳清都答非所問,看那位前輩到時候的心情吧。
捻芯突然皺了皺眉頭,說道:「你要小心這座天下的大道針對。」
寧姚轉頭望向這個縫衣人。似乎這句話,是有人在提醒捻芯,然後捻芯再來提醒自己。
捻芯搖頭道:「這件事情,我還是要信守承諾的。」
寧姚點點頭,「沒有『天真』,我還有『斬仙』。」
捻芯突然笑了起來,「能讓他喜歡,果然只有寧姚。」
當年在那牢獄,關於與寧姚的所有相逢和重逢,年輕隱官從不與誰提及,就像個……守財奴吝嗇鬼,好像多說一句,就要少去好些銀錢。
倒是那頭飛升境化外天魔霜降,因為與年輕隱官相互算計的緣故,得以知道些內幕,實在憋得慌,就與捻芯多說了些。
霜降其實也不曾真切看清陳平安近乎迷宮的複雜深邃心境,只是與捻芯說了兩個相對模糊的心相景象,一個是少年腳步沉重地走向陋巷小宅,天地昏暗漆黑,唯有祖宅屋內那邊如有一盞燈火點亮,光明,溫暖,草鞋少年在門口那邊略作停頓,看了一眼屋內光明,他既不敢置信,又忍不住開懷起來,這讓少年跨過門檻後,腳步變得輕快起來,少年卻小心翼翼走得更慢,好像不捨得走快了。
再就是少年獨自走向一座廊橋,步履蹣跚,天地間愈發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是當死氣沉沉的少年緩緩抬頭,見到台階上坐着一個人,少年原本漆黑如墨、好似深墜古井深淵的一雙眼眸,如驀然瞧見日月光明。
寧姚告辭離去。
捻芯重新將那盞燈火放回桌上。
龍虎山天師府。
在老秀才離開摘星台後,趙天籟說道:「有勞無累道友,走一趟扶搖洲。總不能教幾座天下笑話我們天師府有劍等於沒劍。」
小道童點點頭,化做一道劍光,率先去往扶搖洲。
在那老秀才在那天師府現身之時,其實正是扶搖洲戰場最為形勢險峻之際。
故而老秀才的離開穗山,故地重遊天師府,當然不是無頭蒼蠅亂撞,只不過在老秀才火急火燎趕往龍虎山之前,至聖先師卻給了個奇怪說法,到了天師府那邊,先隨便逛逛,不着急敘舊。所以就有了老秀才的奉旨找酒,喝你趙天籟一點酒咋了,那副楹聯寫了多少個字?尤其匾額橫批「天人合一」四個字,是能隨便給的?
文廟那邊當年為此不是沒有吵鬧,覺得會分去一部分儒家道統文氣,關鍵是於禮不合,尤其是那兩位有重塑文脈道統之功的文廟正副教主,最終道理是聽了老秀才的道理,可都沒給他什麼好臉色,所以老秀才不過喝你一壇桂花釀而已,都補不回來與人吵架的那幾大缸口水。至於其餘幾十壇不小心忘了放回原處的桂花釀,當是幫你天師府余着啊,何況退一萬步說,送誰喝不是喝,天師府貴客絡繹不絕又如何,可這裏邊能有浩然山君第一尊的穗山大神嗎?能有白澤嗎?有至聖先師或是禮聖老爺嗎?做人得講點天地良心,得了便宜還賣乖,不是什麼好習慣,改改。
在老秀才被趙天籟丟出摘星台之後,扶搖洲戰場一分為二。
在那白也心相顯化一部分的古戰場天地當中,中土符籙於玄與枯骨王座大妖白瑩,捉對廝殺。
蠻荒天下十四王座之一,與浩然十人之一的對峙,撒豆成兵的符籙傀儡,與麾下白骨大軍的廝殺無處不在,戰場遍佈天地。
使得白也心相天地早已破碎不堪,只是被於玄以數以萬計的符籙支撐而起,這等縫補天地的仙家術法,不可謂不神通廣大,其實比那單獨造就出一座小天地更加不易。
白也依舊持劍太白,一斬再斬五王座,劍詩俱風流。
當仰止終於說出白也的十四境合道所在,正是這位「浩然詩無敵」之心中詩篇。
幾乎同時,與符籙於玄正在一座小天地中的白瑩,座下劍侍龍澗,手持那把以觀照魂魄煉化而成的長劍,輕輕抖出一個劍花,一串金色文字震顫而出,化作灰燼。
天地間卻沒有多出一絲一毫靈氣。
切韻無奈扶額,笑眯眯道:「我的親娘唉,仰止妹妹你總算瞧出來了啊。可現在的問題,是這個嗎?不是猜一猜白也心中到底還剩下幾篇詩文,剩下幾句詩文?」
十四境的合道。
大致可以分為天時、地利、與人和三種。
合道天下一地山河,屬於地利,類似浩然天下的亞聖和文聖。
荷花庵主,符籙於玄,則屬於合道天時,與那亘古不變、仿佛不被光陰長河侵擾的日月星辰有關。
白也合道十四境,則屬於人和。
此外劍修想要躋身十四境,大抵也是如此,天時根本不用奢望,地利則毫無意義。何況劍修本身追求的就是「天地無拘我劍」,豈會主動去與天地契合證道。
白也出劍不停,不但無視光陰長河的凝滯萬物萬法,劍光反而無跡可尋,更重要是使得白也靈氣消耗得極為緩慢,出劍次數再多,除了些許遞劍消耗的靈氣,真正消耗的,其實只能算是心中詩篇。
有一條瀑布之水天上來,黃河落天走東海,落在人間與那仰止大道顯化的曳落河,狠狠撞在一起,大浪滔天,一幅白描山河畫卷當中,萬里化水澤,聲勢不弱於仰止與緋妃的大道之爭。
白也一劍將仰止那尊不再維持人首的巨蛟法相,一斬為二。
那袁首以萬丈真身持棍殺至,距離白也不過百餘里,成為最為近身白也的王座大妖之一。
太白一劍橫掃,以開天地一線的璀璨劍光,硬生生擋住袁首真身的一棍砸下。
袁首手中長棍再次崩碎,右手抖腕作勢一攥,手中又出現銘文「定海」的長棍,吐出一口血水,虧得白也心中詩篇無法重複祭出,不然這場架,不得打到地老天荒去?
不但如此,白也劍意餘韻,又有心相生發,讓愈發凶性大發的袁首,揮棍亂砸,恨不得將天地一併打碎。
至於那個最早近身持劍白也的五嶽,與那白瑩處境類似。
浮雲落日,青泥盤盤,悲鳥繞林,枯松倒掛,磴道盤峻,砯崖萬轉……大道青天,獨不得出。
我白也尚且出不得,何況心相天地中的那頭大妖五嶽,更不得出。
這般天地異象讓那五嶽三頭六臂,法相巍峨,近乎頂天立地,依舊拳與兵器,皆開不得天。
訪仙白也。
仰止好不容易撞碎那黃河之水,不曾想白也又是一劍斬至。
白髮三千丈,我昔釣白龍,抽刀截流水,放龍溪水傍。
雪白飛劍三千,如雨齊齊落在溪澗中,劍斬大蛟真身的王座仰止。
溪澗一側遠方,更有將軍白馬,旌節渡河,鐵騎列陣,密若雪山,飲馬斷水。
箭矢攢射,鐵槍突進,劍氣又如雨落。
邊塞白也。
讓那仰止苦不堪言。
已經從那金甲牢籠當中脫困的大妖牛刀,剛要近身白也,天地一變,朔雲橫天,萬里秋色,蒼茫原野,凜然風生。
風起處即是劍氣起處,劍氣重重如山攢嶺疊,一一連峰礙星河,橫鬥牛。
切韻紋絲不動,再次扯開皮囊,稍稍避開白也一劍,拭目以待,看了一眼天幕,本以為是那天落白玉棺的劍氣砸地,再低頭看一眼人間,猜測會不會是那三月麥隴青青的鄉野景致,不曾想皆不是,而是那一處鬧市酒肆旁。少年學劍術,醉花柳,同杯酒,挾此生雄風。年少俠客行,杯酒笑盡,殺人都市中。
遊俠白也。
切韻這一次沒能躲開那少年遊俠的一劍。
下一刻,切韻剛剛合攏身軀,就又身在星空夜幕中,苦笑不已,連自己都要覺得煩不勝煩了,估計其餘幾位王座就更殺心堅定、殺意昂然。
夢騎白鹿西往山中,山四千仞峰三十二,玉女千人相隨雲空。高詠紫霞神仙篇,諸君為我開天宮。真靈煉玉千秋,橋躡彩虹,謫仙人步繞碧落,遺形無窮。太白蒼蒼,星辰森列,大醉酩酊,拄劍依靠萬古松,誰道腳下天河此水廣,眼中狹如一匹練。驀然回首,伸手笑招青童……
在另外一處戰場。
符籙於玄,反正打架不用捲袖管親自動手,加上那白瑩是差不多的路數,所以於玄教會了白瑩不少俗語,什麼搶什麼都別搶棺材躺,蛙兒要命蛇要飽,什麼老子這叫沒毛鳥兒天照應,你那是母豬擠在牆角還哼三哼……
胡言亂語不耽誤於玄辦一件頭等大事。
先以兩張金色材質的符籙,悄無聲息掩藏在數千張品秩各異的符籙當中,懸在小天地東西兩端,分別是那日符、月符,各懸東西,最終變成一枚「明」字符。
日月交相輝映,而大放光明照徹天下,無幽不燭,所以山上有那讚譽,於玄此符一出,人間無需點燈符。
只不過於玄祭出這兩張符籙,是為了確定一件事,扶搖洲天地禁制當中的光陰長河流逝速度,到底是快了還是慢了,若果然有快慢之分,又到底是如何個確切差異。可哪怕日月符合成一張明字符,依舊是勘驗不出此事,要想在重重禁制、小天地一座又一座的牢籠當中,精準看出光陰刻度,何其不易,何等艱辛。
符籙於玄再丟出兩張青色材質的符籙,一心兩用,分別念咒,一袖兩乾坤,祭出兩張日景符和箭漏符。
「日晷停流,星光輟運,香雨旁註,甘露上懸。日影現光陰,流水定時刻,急急如律令!」
「光之在燭,水之在箭。當空發耀,英精互繞,天氣盡白,日規為小,鑠雲破霄!敕!」
於玄再一咬牙,竟是又丟擲出了一張青色符籙,是那於玄自創的亭立符。
山中無刻漏,仙人於清泉水中,立十二葉芙蓉,隨波流轉,定十二時,晷影無差。
三符一出,剎那之間,大道盡顯。
雖然三張青符瞬間燃燒殆盡,可是於玄哪怕不過驚鴻一瞥,就已經窺得天機,與那白也提醒道:「小心光陰長河逆轉倒流……」
符籙於玄驀然啞然。
原來在符籙於玄喊出半句心聲之時,就剛好先後有三把仙劍,破開扶搖洲天地三層禁止,三把仙劍,剛好打消符籙於玄「小心」「光陰長河」「逆轉倒流」三個說法。
不但如此,那個身在白也心相天地中的切韻,也剛好對那白也微笑道:「人間最得意,白也名副其實。」
這「切韻」當然駕馭不住三把仙劍,但是「切韻」卻能夠掌控三重禁制和光陰長河。
所以要那符籙於玄勘破了天機,也無法告知白也一部分真相。
白也說道:「賈生。」
替死之法,在那白瑩。但是替身之法,卻在切韻。所以目前這個切韻,說生說死都可。
另外一個天地,或者另外一個「名副其實」的人間。
四把仙劍齊聚白也身側,白也先後手持一把太白,道藏,天真,萬法,各自一劍傾力遞出。
四劍斬殺白瑩、「切韻」之外的四位王座,四劍斬殺,讓那五嶽、仰止、袁首和牛刀,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切韻身形消散,未曾挨上一劍,卻是身死道消的那種大道消逝,周密微笑道:「以未來劍,殺現在人。白也只能去也。」
周密最後說道:「以後再與我問劍一場,如果你我都還有機會的話。」
一劍斬至。
白也毫不猶豫以現在劍,斬眼前王座「切韻」。
周密竟是任由劍光斬落在身。
一洲天地翻轉,光陰長河紊亂不已。
仰止和袁首面面相覷,似乎不太理解為何自己還能活?
牛刀和五嶽則神情凝重,望向那個不知為何大道突然崩散開來的白瑩。
最大的疑惑,則是白也何在?
再者為何切韻氣息與那白瑩如出一轍,好似大道徹底斷絕,卻又稍稍藕斷絲連,好像切韻莫名其妙變換成了周密?
至於符籙於玄和那四把仙劍何去何從,更是讓一群死而復生的王座大妖,更加摸不着頭腦。
那白也如何在周密眼皮底下,斬殺的切韻和白瑩?
劉叉收劍歸鞘,神色複雜。
浩然天下再無十四境白也。
至於那把仙劍太白,除了劍鞘猶存卻不知所蹤,長劍本身已經一分為四,分散各地,去勢如虹。
其中一截太白劍尖去往倒懸山遺址處附近。
灰衣老者好像被一巴掌拍在頭顱,墜入腳下漩渦當中。
中土神洲,鄒子突然伸手一抓,從劉材那邊取過一枚養劍葫,將其中一道劍光收入葫內。
將養劍葫還給劉材,讓這位嫡傳劍修,向那位讀書人作揖致謝。
自認只是出於無聊才護住一座蜃景城的斐然,突然瞪大眼睛,只見眼前懸停有一截劍身。
第三道劍光追隨那把仙劍天真,破開第五座天下的天幕,一個急墜,最終輕輕落在一位青衫儒士身邊,趙繇。
最後那道劍光,看門的大劍仙張祿,對過門而入的劍光視而不見,守門只攔人,一截碎劍有什麼好攔的,再說張祿自認也攔不住。
那道劍光去往半座劍氣長城。
陳平安猛然抬頭,雖然隔着一座甲子帳天地禁止,依舊察覺到那股劍氣的存在。
離真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看着那一襲灰袍,第一次身形掠過北邊城頭,就為了阻擋那截仙劍的落入陳平安之手。
陳平安一個踉蹌,一尊法相屹立而起,竟是陳清都手持長劍,一劍斬向那一襲灰袍,「龍君接劍。」
陳清都此生最後一劍,竟是在身死之後多年,為了劍斬龍君。
離真蹲在城頭上,雙手捂住腦袋,不去看那已經看過一次的畫面。
中土神洲一處,李花白也,花開太白。
樹下,一個憑空出現的稚童,環顧四周,略顯茫然,最後抬起頭望向那樹李花。
一隻虎頭帽驀然拍在孩子腦袋上,一個老秀才摸着那頂精心準備的虎頭帽,大笑不已,「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白也老弟,我帶你喝酒去?」
劍氣長城,陳平安好不容易坐起身,就看到一團灰白破布,裹着一截劍尖,懸停在自己眼前。這是什麼情況?龍君老狗與離真小賊,都會用計謀了?瞅着本錢不小啊。
一個老人身影出現在陳平安身邊,彎腰一拍掌拍在年輕隱官的腦袋上,說了一句,「當是失約的補償了。」
陳平安轉過頭,卻只看到老大劍仙的消散光景,不等陳平安起身,陳清都就主動坐在地上,雙手疊放在腹部,輕輕握拳,老人笑問道:「這一劍如何?」
陳平安想了想,管他娘的,誠心道:「厲害。」
陳清都笑道:「真是張嘴就來啊,像我當年。」
昔年河畔,年輕劍修說那「打就打啊」。
陳平安說道:「放心。」
陳清都點點頭,「很好。」
陳平安不再言語。
陳清都就此消散人間。
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片刻之後,陳平安身上法袍驀然變作一襲白衣,站起身,來到城頭上,望向對面那半座劍氣長城。
然後一個身影落在一旁,大髯背劍,劍客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