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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二章 水未落石未出

作者:烽火戲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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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裴錢離開壁畫城,問拳薛河神之前。

    壁畫城畫卷當中的那座仙府遺址,掌律老祖晏肅,讓唯一的嫡傳弟子龐蘭溪繼續練劍,若想休息片刻也無妨。晏肅打開山水禁制,返回木衣山祖師堂,然後御風來到半山腰的掛劍亭,拜見那位來自中土披麻宗上宗的納蘭老祖師,別看納蘭祖師瞧着平易近人,作為上宗掌律老祖,極其嚴苛,曾經親手處置了兩位上五境修士的性命。

    一位來自上宗的掌律老祖,歲數極大,輩分極高,是上宗宗主的師弟,老祖師爺既不事先飛劍傳信,也沒有直去山巔祖師堂,晏肅當然有些提心弔膽。

    綠意蔥蔥的木衣山,半山腰處常年有白雲環繞,如青衫謫仙人腰纏一條白玉帶。

    晏肅到掛劍亭外的時候,那位納蘭祖師正在與韋雨松對飲,老人醉醺醺,大笑不已,胡亂伸手,揉碎亭外白雲。

    晏肅鬆了口氣,納蘭祖師只要喝了酒,就比較好說話,韋雨松算是立了一功。

    那對背劍的年輕男女,與晏肅主動行禮,晏肅眼皮子微顫心一緊。

    久仰大名,男子名遂願,女子名稱心,一雙道侶,皆是元嬰境,雖暫時還未躋身上五境,但卻註定是上宗祖師堂無常部的未來主人。

    世間走無常,除去一些旁門左道不說,皆出自披麻宗上宗。

    納蘭祖師不帶嫡傳跨洲遠遊,偏帶了這兩個難纏人物蒞臨下宗,本身就是一種提醒。

    韋雨松在晏肅落座後,直言不諱道:「納蘭祖師是興師問罪來了,覺得我們與大驪宋氏牽扯太多。」

    那個名叫稱心的女子從袖中取出一本書籍,交給晏肅,笑道:「晏掌律先看此書。」

    晏肅不明就裏,書籍入手便知品相,根本不是什麼仙家書卷,韋雨松面有愁色,晏肅開始翻書瀏覽。

    納蘭祖師則繼續拉着韋雨松這個下宗晚輩一起飲酒,老修士先前在壁畫城,差點買下一隻仙人乘槎青瓷筆洗,底款不合禮制規矩,只是一句不見記載的冷僻詩詞,「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

    老修士見之心喜,因為識貨,更對眼,並非青瓷筆洗是多好的仙家器物,是什麼了不起的法寶,也就值個兩三顆小暑錢,但是老修士卻願意花一顆穀雨錢買下。因為這句詩詞,在中土神洲流傳不廣,老修士卻恰好知道,不但知道,還是親眼所見作詩人,親耳所聞作此詩。

    中土神洲與這位納蘭祖師交好的山巔神仙,都知道老人好詩詞,除了青詞、遊仙詩之外,也喜歡一種扶乩鬼詩,一種類似翰林鬼的風雅談吐,詩作多是館閣體,一種是前朝老鬼,喜歡在詩詞當中,涉及書上古人、歷代詩文宗主。老人只要有所見、有所耳聞,便一一記錄在冊。

    但是納蘭祖師覺得這篇詩歌最有意思的地方,不在詩詞內容,而是詩名,極長極長,甚至比內容還要字數更多,《元寶末年,白日醉酒依春明門而睡,夢與青童天君乘槎共遊星河,酒醒夢醒,興之所至,而作是詩》。

    當年老人還只是個少年,有次跟隨師父一起下山遠遊,然後在一個風雨飄搖的世俗王朝,遇到了一個名叫「白也」的落魄書生,師父請他喝酒,讀書人便以此詩作為酒水錢。當時少年聽過了極長的名字後,本以為覺得會是動輒數百字的長篇詩歌,不曾想連同那「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總計不過二十八字。然後少年就忍不住問了一句,沒了啊?那讀書人卻已經大笑出門去。

    納蘭祖師放下酒壺,問道:「看完了?」

    晏肅臉色鐵青,沉聲說道:「納蘭祖師,莫不是也信了這書上內容?」

    納蘭祖師嗤笑一聲。

    韋雨松說道:「納蘭祖師是想要確定一事,這種書怎麼會在中土神洲漸漸流傳開來,以至於跨洲渡船之上隨手可得。書上寫了什麼,可以重要,也可以不重要,但到底是誰,為何會寫此書,我們披麻宗為何會與書上所寫的陳平安牽扯在一起,是納蘭祖師唯一想要知道的事情。」

    納蘭祖師是將山間白雲亂揉碎,晏肅則是一把將手中書籍揉碎稀爛,隨手揮出掛劍亭之外,晏肅掌律還可以,與人爭辯說道理,不擅長。所以只好憋屈無比,跟韋雨松要了一壺酒。

    納蘭祖師緩緩道:「竺泉太單純,想事情,喜歡複雜了往簡單去想。韋雨松太想着掙錢,一心想要改變披麻宗捉襟見肘的局面,屬於鑽錢眼裏爬不出來的,晏肅你們兩個披麻宗老祖,又是光干架罵人不管事的,我不親自來這邊走一遭,親眼看一看,不放心啊。」

    晏肅狠狠灌了一口酒水,悶聲道:「納蘭祖師不會只是來骸骨灘看兩眼吧,反正上宗那邊要是為此惱火,一定要找個替罪羊,簡單得很,此事我晏肅來一人承擔便是,與竺泉和韋雨松沒關係。」

    納蘭祖師說道:「來之前,上宗那邊有了定論,不管如何,都要與那披雲山、大驪宋氏斷了這筆買賣。至於為何是我來,當然是上宗祖師堂比較生氣,你們應該很清楚,披麻宗也好,中土上宗也罷,先不談真相如何,只說對於書上這種人,機巧百出,一味靠着命好,假惺惺修心,實則只知修力,修行路上只取不舍,向來最是痛恨,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何況此書流傳速度極快,上宗那邊不太願意為了些神仙錢,讓整座披麻宗掉進個糞坑裏。」

    納蘭祖師對晏肅說道:「竺泉再不管事,還是一宗之主,說句難聽的,你晏肅想要頂罪,憑什麼?再說就小泉兒那性子,輪不到你來當這好人。」

    晏肅小聲嘀咕道:「納蘭祖師跟上宗前輩們,又不是睜眼瞎,咱們自家就有跨洲渡船,多走幾步路……」

    說到這裏,晏肅啞然。去了寶瓶洲落魄山,見得着那陳小子嗎?納蘭祖師根本就見不到啊。

    韋雨松說道:「為保虛名,怕擔罵名,不是我披麻宗修士所為,納蘭祖師,我還是那個意思,既然上宗有令,下宗自當遵從,與落魄山的一切生意可以斷了,但是從今天起,我韋雨松就將披麻宗祖師堂的椅子搬出去,再不管錢財事,去青廬鎮,跟隨竺宗主,一起跟白骨架子打交道便是,與鬼蜮相處,反而輕鬆。」

    晏肅怒道:「我受師恩久矣,上宗該如何就如何,但是我不能禍害自己弟子,失了道義!當個鳥的披麻宗修士,去落魄山,當什麼供奉,直接在落魄山祖師堂燒香拜像!」

    納蘭祖師微笑道:「呦,一個個嚇唬我啊?敢情先前請我喝酒,不是敬酒是罰酒?」

    韋雨松搖頭道:「不敢。」

    晏肅摔了酒壺,「嚇唬個老眼昏花的傢伙,又能咋的?!」

    納蘭祖師沒有跟晏肅一般見識,笑着起身,「去披麻宗祖師堂,記得將竺泉喊回來。」

    韋雨松狠狠瞪了眼意氣用事的晏肅。

    去往木衣山之巔的祖師堂途中,韋雨松顯然還不願死心,與納蘭老祖說道:「我披麻宗的山水陣法能夠有今日光景,其實還要歸功於落魄山,鬼蜮谷已經安穩十年了。」

    納蘭祖師笑道:「這個事情,上宗祖師堂早早提過,是當我老眼昏花之餘,記性也不行了嗎?」

    韋雨松徹底死心,不再勸說什麼。

    竺泉被喊回祖師堂後,只說一句,沒這麼欺負人的,老娘不當這破宗主了。

    納蘭祖師既不點頭,也不反駁,只問你還知道自己是個宗主?

    竺泉黯然無語。

    晏肅有些急眼了,自己已經足夠意氣用事,你竺泉可別胡來。

    那納蘭老祖師真是個油鹽不進的,說不當宗主,可以,先想好,在祖師堂內閉門靜思幾天,到時候還是決定辭去宗主職位,只需與祖師堂每幅掛像都打聲招呼,就可以了。到時候你竺泉離開祖師堂,只管去鬼蜮谷青廬鎮,反正披麻宗有無宗主,差不離。不用跟他打招呼,飛劍傳信上宗後,很快就可以換個可以當宗主的。披麻宗雖說是一座下宗,可到底是這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上宗祖師堂那邊樂意來北俱蘆洲的老傢伙,一抓一大把。

    在那之後,竺泉就待在祖師堂裏邊,反正晏肅隔三岔五就拎着酒去,不好在祖師堂內飲酒,兩人就在大門口那邊喝酒。竺泉時不時轉身向大門內舉起酒壺,幫那些掛像上再也喝不得酒的祖師們解解饞。

    壁畫城內那鋪子,年輕女子掌柜見到了龐蘭溪,她嫣然一笑。

    鋪子裏邊沒客人,龐蘭溪趴在櫃枱上,叫苦不迭,埋怨師父傳授的劍術太過艱澀,太難學。

    她便說了那裴錢和一個名叫李槐的朋友,先前到鋪子這邊來了,見你不在,就說回家的時候再來找你。

    龐蘭溪忍住笑,說道:「那個裴錢,是不是很怪?」

    年輕女子搖搖頭,「不會啊,她很懂禮數的。」

    只是她突然嘆了口氣,先前那個少女的眼神,好像會說話。然後她好像又看懂了裴錢眼神裏邊的言語。

    剛好趁着龐蘭溪就在身邊的這個機會,她抿了抿嘴唇,打定主意,是該與他說一說那樁心事了,她鼓起勇氣說道:「蘭溪,我先前的想法,是在鋪子這些年,也攢下些神仙錢了,春露圃那些能夠幫着女子駐顏有術的仙家靈丹,我還是買得起一盒的,老得慢些,白頭髮長得慢些……」

    龐蘭溪剛要說話,她搖搖頭,「讓我先說完。我以前只是這麼想的,爭取長命百歲,到時候變得不好看了,成了垂垂老矣的白髮老嫗,你要是變了心思,也不怨你。但是我現在不想這樣,剛好咱們壁畫城這裏的土地娘娘,說她一直想要卸掉擔子,出去看看,而我是有一線機會繼承她那身份的,不過土地娘娘與我直說,成為此地神靈,雖然品秩不高,只是個土地婆,但是我沒有仙根仙緣,所謂的一線機會,就是靠着木衣山的老神仙們賜福,所以我就想問你,這麼做,你會為難嗎?」

    龐蘭溪點頭,眼神溫柔,語氣堅定,就一個字,「好!」

    年輕女子鬆了口氣,又難免有些惴惴不安,畢竟土地婆婆說那什麼形銷骨立,魂魄煎熬之類的,委實嚇人。

    一位娉娉裊裊的俏麗少女,從鋪子外邊的地面,「破土而出」,而她便是木衣山的土地婆婆。

    她神色凝重,「你們倆一個真敢答應我,一個真敢答應她,這其中有很大危險的,我可說好啊,雖然你們披麻宗精通魂魄一道,但是意外難免,真要我說,還是讓她去搖曳河當個掛名的神女更好,哪怕事實上還是魂魄被拘的女鬼之流,不是神祇之身,可是比起涉險成為一方土地,安穩太多了。那薛老舟子,又是在披麻宗寄人籬下,不會不賣你龐蘭溪這麼個面子。」

    龐蘭溪想了想,「反正此事不急,回頭我問陳平安去,他想事情最周到。」

    說到這裏,龐蘭溪扯了扯衣領,「我可是落魄山的記名供奉,他能這點小忙都不幫?」

    年輕女子笑着點頭,伸出手指,輕輕勾住龐蘭溪的手。龐蘭溪反手握住她的纖纖玉手。

    少女土地嘖嘖道:「膩味,真是膩味。怎麼不乾脆關了鋪子胡作非為一通?我又不會偷看偷聽什麼。」

    ————

    上宗那位不近人情、已經惹來披麻宗眾怒的上宗老祖師,卻也沒有識趣離開木衣山,反而帶着上宗無常部的那對年輕眷侶,算是住下了。難得出門一趟,總要多逛逛,有事飛劍傳信便是,其實納蘭老祖師很想去一次桐葉洲的扶乩宗,那邊的扶乩術,極妙。

    不過老祖師也沒閒着,每天看那鏡花水月,主要是方便了解南婆娑洲和扶搖洲的山上近況,或是施展掌觀山河神通,看一看那條搖曳河,不然就是翻出自己編撰的詩集,從那半山腰掛劍亭外取來一些白雲,凝化為一張書案,擱放一大摞詩集,再從搖曳河擷取一輪水中月,懸在書案旁,作為燈火。

    山上仙師,魚龍混雜,雖說也有那嬉戲人間如老村翁的,措大風味。不過大多還是納蘭祖師這般,不染紅塵,仙風道骨。

    但是事實上,老修士卻是市井出身,並非豪門子弟,更非什麼生在山上的神仙種,只是從小就入山修行。

    老修士在一天夜裏,合上一本詩集。

    記得自己第一次出門遊歷的時候,師父送到了山門口,說道:「入山去吧。」

    少年不解,詢問為何不是下山。

    師父卻未解釋什麼。

    是很後來,不是少年太多年的自己,才明白師父的深意,原來修道登山路不好走,人間人心城府多險山,入此山中,讓人更不好走。

    老人喟嘆一聲,翻開唯一一本詩集之外的山水遊記,繼續看那開篇數千文字,至於之後內容,什麼奇遇福緣,什麼既學拳又讀書的少年郎與那神女、艷鬼詩詞唱和,卿卿我我,海誓山盟,什麼在江湖上三兩拳便是任俠仗義了,留下個爛攤子視而不見,再不去管,次次在一地江湖揚名立萬之後,唯有什麼夕陽下鞭名馬,飲酒高歌遠遊去,什麼烏煙瘴氣的玩意兒,簡直不堪入目。

    老人繼續看書,與那一旁的年輕男女問道:「遂願,稱心,你們覺得書中所寫,真假各有幾分?」

    女子搖頭道:「如果只看此書,哪怕只有一兩分真,以後我遇到此人,一定繞道而行,敬而遠之。反而是那顧懺,無需如何戒備。」

    男子說道:「出門遠遊之後,處處以講學家苛責他人,從不問心於己,真是浪費了遊記開篇的淳樸文字。」

    說到這裏,男子瞥了眼一旁道侶,小心翼翼道:「如果只看開頭文字,少年處境頗苦,我倒是真心希望這少年能夠飛黃騰達,苦盡甘來。」

    女子微笑道:「書齋內紅袖添香,江湖上倚紅偎翠,哪個真性情男兒不羨慕。」

    男子苦笑不已,就知道有些話說不得。

    這天,老修士凝視着白雲書案上的山河畫卷,似是意外,伸手一抹,將畫卷推到書案之外,方便那對神仙道侶觀看市井百態,出自無常部的兩位年輕元嬰,是披麻宗中土上宗的天之驕子,雙方生下來就是山上神仙種,雙方父母,就是修道之人,當初遂願和稱心結為道侶,是一樁不小的喜事。老修士對這兩個無常部晚輩,還是寄予厚望的。唯一的缺點,就是遂願和稱心,先天不足,對那市井底層終究了解不多,想法太淺。

    畫卷上,原來是那小姑娘和年輕讀書人到了河神祠廟燒香。

    老修士撫須而笑,「祠廟水香都不捨得買,與那書上所寫的她師父風範,不太像。不過也對,小姑娘江湖閱歷還是很深的,處世老道,極伶俐了。遂願,稱心,若是你們與這個小姑娘同境,你倆估計被她賣了還要幫忙數錢,挺樂呵的那種。」

    在裴錢燒香逛完河神祠,然後便是那場驚世駭俗的問拳搖曳河薛元盛,最終卻無甚大風波。

    老舟子薛元盛親自為兩人撐船過河,大概也能算是一場不打不相識。

    而那個在河神祠偷竊的少年,被斷了手腕的青壯漢子讓人一頓飽揍,打得少年抱住腦袋,滿地打滾,一把鼻涕一把淚苦苦哀求,最後一身血污,加上塵土黏糊在一起,十分噁心人,在那幫漢子離去後,要那少年手腳勤快點,一月之內偷夠五十兩銀子,當是買藥錢,不然就新賬舊賬一起算。

    少年踉踉蹌蹌,獨自穿過一叢蘆葦盪,去了搖曳河邊,脫下外衣清洗一番,呲牙咧嘴,最後鼻青臉腫去往壁畫城,約莫六百里路程,少年衣服早已曬乾,只是身上還有些淤青,肋部隱隱作痛,倒是那張臉龐,因為在地上打滾的時候,給少年護得嚴實,不太瞧得出來傷勢。唯獨少年那雙手,沒遭半點災,因為漢子讓人揍他的時候,有過提醒,畢竟天賦異稟的小綹少年,作為自家幫派裏邊的一棵搖錢樹,就靠雙手行竊的神不知鬼不覺。

    少年回了壁畫城外邊的一條小巷,一處院門外,還是老樣子,張貼着門神、對聯,還有最高處的那個春字。

    因為張貼沒多久,所以尚未泛白、褶皺。

    少年環顧四周,見四下無人,這才望向一張門神旁邊的黃泥院牆縫隙,見那兩顆銅錢還在,便鬆了口,然後笑起來。

    銅錢當然不值錢,但是對於這個家而言,意義重大。

    這處隱蔽地方,被他和妹妹戲稱為「門神老爺最裏邊」。

    他曾經在這個家就要徹底撐不過去的時候,帶着妹妹嬉戲打鬧的時候,無意間被他找到了兩顆錢。

    神仙錢,兩顆雪花錢。

    這麼多年來,兩顆雪花錢一直沒有用掉,一是不敢,怕惹來禍事,再者娘親也死活不願意花出去,說一顆雪花錢,要留給他當媳婦本,另外一顆,是他妹妹以後的嫁妝,多好。

    他是事後得知,當年他們娘親,如果不是突然得到了這兩顆神仙錢,一下子提起了一口心氣,寧肯多吃苦頭,帶着倆孩子,把卑賤貧寒的腌臢日子一天一天熬下去,她差點就要答應那些心狠手辣的債主,去當船家女了,就是給渡客花點銅錢就可以亂摸的那種撐船舟子,夜間不過河,就停泊在搖曳河畔,點燃一盞燈籠,野漢子瞧見了燈光,就可以去過夜,等到再上些歲數,就會再去窯子當暗娼,不管如何,娘親真要這麼做了,家裏錢財會多些,他和妹妹的日子也會好過許多,娘親每每談及這些,也無忌諱,但是少年不當然願意如此,他妹妹更是每次聽到這些,就臉色慘白,一個人偷偷去門口那邊,小聲念叨,與門神老爺們感恩道謝,所以他家的習俗,是歷年換上新門神後,舊門神都不會丟掉,娘親會讓他和妹妹,各自小心請一位門神下門,然後小心收拾起來,好好珍藏。而那莫名其妙多出兩顆雪花錢的地方,娘親換上了兩顆銅錢。

    少年唯一對自己不滿意的,就是沒能當什麼讀書種子,他也確實沒這念想,只是娘親失望了又不說什麼的模樣,讓他心裏邊難受。

    早年他有次偷拿了一顆雪花錢,就想要去換了銀兩,先讓嘴饞一份糕點的妹妹吃個飽,再讓娘親和妹妹過上殷實生活,結果被瘋了一般的娘親抓回家,那是娘親第一次捨得打他,往死里打的那種。比他年紀還要小的妹妹就在一旁使勁哭,好像比他還疼。

    從那天起,作為家裏唯一的男丁,他就發誓要掙錢!直到成為少年之後,他才知道當年如果不是娘親攔阻,一家三口不但過不上什麼好日子,反而只會遭災,別說是兩顆雪花錢,就是兩顆小暑錢,也能被那些殺過人見過血的無賴遊蕩子,用各種法子勒索殆盡,就憑他,加上娘親,根本護不住天上掉下來的那兩顆神仙錢。

    等到少年能夠靠自己的本事和人脈,將雪花錢偷偷換成銀子的時候,少年卻已經換了想法,兩顆雪花錢都留給妹妹,妹妹絕對不能讓那些畜生染指,她將來一定要嫁個好人家,她和娘親一定要離開骸骨灘,這裏有他就夠了。憑自己的本事,已經肯定可以活了。

    今天,少年推門而入,與娘親住在一屋的妹妹,正在剪窗花,妹妹手巧,許多精巧窗花,她看一眼就能學會,雖說靠這個掙不着大錢,吃不飽飯,可到底是能掙錢了。

    少女驚喜起身道:「哥,你怎麼來了。我去喊娘親回家,給你做頓好吃的?」

    少年挑了張小板凳,坐在少女身邊,笑着搖頭,輕聲道:「不用,我混得多好,你還不知道?咱們娘那飯菜手藝,家裏無錢無油水,家裏有錢全是油,真下不了嘴。不過這次來得急,沒能給你帶什麼禮物。」

    少女笑了,一雙乾乾淨淨好看極了的眼眸,眯起一雙月牙兒,「不用不用。」

    少年咧嘴一笑,伸手往頭上一模,遞出拳頭,緩緩攤開,是一粒碎銀子,「拿去。」

    少女欲言又止,還是收下了那粒銀子,可沉,七八錢呢。

    少年坐在板凳上,身體前傾,雙手托着腮幫,望向開了門便面朝屋子裏邊的兩位門神老爺。

    其實這位早慧少年,如今已經不太信是什麼門神仙靈了,有些自己的猜測,極有可能是當年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

    可是娘親和妹妹都始終篤定那兩顆雪花錢,就是門神顯靈。

    不過是不是,又有什麼關係呢。

    而那對差點被少年偷走錢財的爺孫,出了祠廟後,坐上那輛在家鄉僱傭的簡陋馬車,沿着那條搖曳河返鄉北歸。

    孩子說要看書,老人笑着說路上顛簸,這麼看書太傷眼睛,到家了再看不遲。

    孩子嘿嘿一笑,說到家就不這麼說了。老人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孩子突然說道:「先前在河神老爺那麼大個家裏邊,有個走在我們旁邊的姐姐,抿起嘴微笑的樣子,真好看。」

    老人想了想,記起來了,「是說那背竹箱的兩人?」

    孩子使勁點頭,「後來咱們走得快,那個姐姐走得慢些,我一轉頭看她,她就會笑。」

    老人笑道:「是那負笈遊學的讀書人。」

    孩子問道:「爺爺,那根竹子是拐杖嗎?我看那姐姐哥哥,走路腿腳都沒問題啊。」

    老人忍俊不禁,耐心解釋道:「那可不是什麼拐杖,有名字的,叫行山杖,讀書人出門遠遊,經常需要翻山越嶺,有些人,家裏不是特別富裕,但是又想着學問更大,身邊沒有奴僕書僮跟隨,得自己背行囊過山過水,就需要一根行山杖嘍。」

    孩子笑道:「哈,我們家也沒啥錢,看來我以後也需要一根行山杖。」

    老人揉了揉孫子的腦袋,說道:「讀萬卷書,要花很多錢的,行萬里路,倒是吃苦就行。爺爺年輕那會兒,也跟要好朋友一起遠遊過,是去那些郡望大族、書香門第的藏書樓,每天就是借書抄書,還書再借書。有些讀書人家,不計較什麼,很熱情,歡迎我們這些寒門子弟去抄書,至多叮囑我們一句,莫要損壞書籍便是了,每天還會好菜招呼着,不過偶爾呢,也會有些下人僕役,小小埋怨幾句,例如每夜挑燈抄書,他們就說說笑一句,燈油如今又漲價了之類的。這些都沒什麼。」

    孩子聽得直打哈欠。

    老人將孩子抱在懷中,孩子有些犯困,新鮮勁兒一過,走路又多,便開始沉沉睡去。老人輕聲喃喃道:「二十幾歲,急匆匆鬧哄哄殺出筆端的文字,擋都擋不住,三十後,才氣漸衰,只能悶燉一番,再上了歲數,不曾想反而,寫非所寫,不過是好似將好友們請到紙上,打聲招呼,說些故事罷了。」

    那車夫突然說道:「又攜書劍兩茫茫。」

    車廂內老人詫異不已,那車夫不該有此雅言才對,輕輕放下孩子,掀開帘子。

    那年輕車夫轉過頭,問道:「老爺這是?」

    老人笑問道:「為何有『又攜書劍兩茫茫』此語?」

    車夫愣道:「老爺說甚?」

    老人啞然,笑道沒什麼,退回車廂,只當是自己的錯覺。

    而那個粗鄙不識字的車夫,沒來由多出一個念頭,找那陳靈均去?

    下一刻,車夫又渾然忘記此事。

    木衣山上,在裴錢和李槐登船之時,納蘭祖師就收起了山河畫卷,陷入沉思。

    男子遂願說道:「一脈相承。有其師必有其徒,有其徒必有其師。」

    女子稱心亦是點頭。

    片刻之後,老修士打算再看看,所以重新施展神通,咦了一聲,那倆孩子身邊,怎的多出一頭金丹境小狐魅了?

    然後不知為何,那幅畫卷自行模糊起來。

    那對神仙眷侶面面相覷。

    納蘭老祖師笑着收起神通。

    搖曳河畔的茶攤那邊。

    客人依稀,準備打烊了。

    掌柜取出兩片羽毛,分別來自文武兩雀。

    他與那趴在桌上打盹的年輕夥計說道:「有事情做了。」

    一位年輕女子突然現身落座,「勸你們別做。」

    ————

    夜幕中,李槐走在裴錢身邊,小聲說道:「裴錢,你教我拳法吧?」

    裴錢欲言又止,神色古怪。她這趟遠遊,其中拜訪獅子峰,就是挨拳頭去的。

    裴錢猶豫了半天,還是搖頭道:「學拳太苦。」

    停頓片刻,然後裴錢補充了一句,「何況我也不會教拳。」

    李槐反而有些開心,笑道:「我學什麼都賊慢賊慢,你不會教拳更好,學拳不成,我不傷心,你也不用擔心誤人子弟啥的。換成是陳平安,我就不學,他那性子,一旦教拳,我想偷懶都不成……裴錢,我只是實話實說,你不許生氣啊。」

    裴錢思量一番,說道:「我師父那兩個拳樁,你不是比我更早看到?又不難學,你應該會的。」

    李槐悻悻然道:「我只是胡亂學了個『千秋』睡樁,其實陳平安說了啥,我都沒記住,只當自己是學了。六步走樁和劍爐立樁,我就更不敢學了,怕被李寶瓶他們笑話。」

    裴錢搖頭道:「我不教拳。我自己都不會什麼拳法。」

    李槐說道:「你會啊!不是剛剛與薛河神問拳了嗎?」

    裴錢只是不答應。

    我的拳法,拳落何處。

    裴錢抬頭看了眼天幕。


    而大地之上,四周唧唧夜蟲聲。

    ————

    青鸞國白雲觀外邊不遠處,一個遠遊至此的老僧,租賃了間院子,每天都會煮湯喝,明明是素菜鍋,竟有雞湯滋味。

    所以得了個雞湯和尚的綽號。

    不解簽,只看手相。偶爾算命,更多為人解惑。每次一兩銀子,進門就得給錢,解惑不滿意,一樣不還錢。

    這天有個讀書人登門,問自己能否考取功名。

    老和尚看過了讀書人的手相,搖搖頭。

    讀書人先是失望,繼而大怒,應該是積怨已久,滔滔不絕,開始說那科舉誤人,羅列出一大堆的道理,其中有說那世間幾個狀元郎,能寫出名垂千古的詩篇?

    老和尚遞出手去,讀書人氣呼呼丟出一粒銀子。

    老和尚得了錢,落袋為安,這才笑道:「科舉誤人不誤人,我不去說,耽誤你做不成官老爺,倒是真的。」

    讀書人臉紅耳赤,「你看手相不准!」

    老僧自顧自笑道:「再者你說那狀元郎寫不出千古名篇,說得好像你寫得出來似的。歷史上狀元郎有幾個,大體上還是估算得出來。你這樣制藝不精的落第書生,可就多到數不過來了。有些落魄書生,才情文采那確實是好,無法金榜題名,只能說是性格使然,命理不合。你這樣的,不但科舉不成,其實萬事不成,靠着家底混日子,還是可以的。」

    讀書人揮袖離去。

    「痴兒。」

    老僧搖搖頭,「怨大者,必是遭受大苦難才可怨。德不配位,怨不配苦,連那自了漢都當不得啊。」

    那讀書人正在門口穿靴子,聽聞此言,火上澆油,轉頭怒道:「禿驢找打!」

    「打人可以。」

    老僧說道:「得給藥錢!」

    讀書人猶豫一番,還是離去,與人便說這老僧是個騙子,莫要浪費那一兩銀子。

    可惜老僧如今在青鸞國京城名氣不小,後邊等着看手相的人,依舊絡繹不絕。

    一個神色悲苦的年輕男子進了屋子,問姻緣能否重續。

    老僧看過了手相,搖頭說難。

    男子自怨自艾,碎碎念叨她真是無情,辜負痴心,但是我不怨她就是了,只恨自己無錢無勢。說到傷心處,一個大男人,竟然雙手握拳,泣不成聲。

    老僧點頭道:「好的好的,多怨自己不怨人,是個好習慣。」

    男子哽咽道:「法師,只想知道如何能解心結,不然活不下去了,真心活不下去了。」

    大概是前邊有同道中人,吃過虧了,男子抬起頭,說道:「莫要與我說那什麼放下不放下的混賬話!莫要與我說那解鈴還須繫鈴人的漿糊話。老子放不下,偏不放下!我只想要她回心轉意,我什麼都願意做……」最後男人小聲念着女子閨名,真是痴心。

    老僧說道:「兩個法子,一個簡單些,餓治百病。一個複雜些,卻也能讓你曉得當下日子,熬一熬,還是能過的。其實還有個,不過你得找月老去。」

    言語之後,老僧搓動手指。

    男人搖頭道:「身上沒銀子了。」

    老僧一臉嫌棄,「餓去。」

    男人伏地大哭。

    老僧無奈,「罷了罷了。遞出手來。」

    男人伸出手去,老僧輕輕一點前者手心,男子立即呆若木雞,片刻之後,悠悠醒來,恍若隔世,額頭滿是汗水。

    老僧說道:「我收你一兩銀子,你不過是做一噩夢而已,可我替你挨了那份剮心、油鍋之苦,卻是真真切切的,去吧。」

    男人搖搖晃晃離去。

    老僧輕輕嘆息,手指併攏,輕輕一扯,然後輕輕往身上袈裟一搭。

    之後來了個被自覺坑騙的漢子,丟了一兩銀子在地上,落座後,雙手撐在膝蓋上,咬牙切齒道:「既然打人需要給錢,那我不打人,只罵人,如何?啊?!」

    老僧搖頭,「不行。」

    那人嗤笑道:「為何?!」

    「罵得我,當然罵得,我又無所謂,只是我不忍心你徒增口業而已。既收了你銀子,還要害你,於心何忍?世間身陷口業業障而不自知者,很是誤己。福禍無門惟人自召。人之口、心兩扇門,福禍無門惟人自召。我與你說關門,說口業清淨,心境無塵,那儒家講慎獨,也是關門。道家崇清淨,還是關門。心關難守,連那山上鍊師都怕得很,可咱們這些凡夫俗子,若是連少說幾句話都做不到,就不太妙了。現在還要罵?」

    那人半點不含糊,破口大罵,唾沫四濺。

    老僧瞥了眼地上那粒銀子,忍了。也不趕人,只等那人罵得沒力氣了,任由那人離去後,老僧才又伸出雙指,輕輕一鈎,然後在袈裟上蹭了蹭。屋內事屋內了,至於其它,各有緣法了。

    有位中年文士先在門外作揖,然後脫靴走入屋內,坐在蒲團上,將銀子輕輕放在地上,然後問道:「敢問法師,佛家講因果講輪迴,可若真有來世,一報還一報,那我來世,又不知前世事,我還是我嗎?我不知是我,種種業報,善報也好,惡報也好,懵懂無知,茫然承受,何時是個頭?」

    「好問。」

    老僧微笑道:「可解的。容我慢慢道來。」

    那人忍不住又問道,「為何人間報應,不能皆在現世?」

    老僧眼睛一亮,一聲大喝,「此時是誰,有此好問?!」

    那人站起身,雙手合十,「不知是否好問,只知法師好答。」

    那人出門去也。

    竟是忘穿了那雙靴子。

    下一個,是位相貌清雅的老人。

    給了一粒銀子後,問了一樁山水神祇的由來,老僧便給了一些自己的見解,不過直言是你們儒家文人書上照搬而來,覺得有些道理。

    那位老者也不介意,便感慨世人實在太多魯敦痴頑之輩,蠅營狗苟之輩,尤其是那些年輕士子,太過熱衷於功名利祿了……

    老僧只是聽着對方憂愁世道,許久之後,笑呵呵問道:「施主,今日用餐,有哪些啊?」

    對方微笑道:「不遠處白雲觀的清淡齋飯而已。」

    老僧點頭道:「不是吃慣了大魚大肉的人,可不會由衷覺得齋飯清淡,而是覺得難吃了。」

    對方臉色微變,老僧又說道:「只是吃飽了撐着的人,與飢漢子說飯菜不好吃,容易打嗝惹人厭啊。」

    老人起身,冷笑道:「什麼得道高僧,虛有其名!」

    老僧收起銀子,笑道:「銀子倒是真的。」

    之後來了個膀大粗圓的漢子,卻畏畏縮縮,「大和尚,我是個屠子,下輩子投胎還能做人嗎?」

    老僧問道:「每日裏殺生販肉,所求何事?」

    漢子有些侷促,小聲道:「掙錢,養家餬口。」

    老僧笑了笑,「攤開手來。我幫你看一看。」

    漢子最終笑着離去。

    之後一人,根本就不是為了看手相而來,只是問那老僧,法師一口一個我,為何從不自稱『貧僧』?好像不符合佛門規矩吧?

    老僧回答,我頗有錢,小有佛法啊。

    那人哭笑不得,倒也覺得有趣,滿意離去。

    有女子羞赧站在門口,老僧笑道:「女施主,無需脫鞋。」

    小婦人是問那兒子是否讀書種子,將來能否考個秀才。

    老僧笑着伸出手,女子卻紅了臉,伸出手又縮回去,老僧瞥了眼掌心,自己也放下手了,笑道:「你眼中有男子,我心中又無女子。只是這種話,我說得,一般僧人聽不得,更做不得。這就像你們婆媳之間,好些個道理,你聽得,她便聽不得。她聽得,你卻聽不得。往往兩種道理,都是好道理。就看誰先捨得、誰更捨得了。」

    女子無比驚訝,輕輕點頭,似有所悟。然後她神色間似有為難,家中有些窩囊氣,她可以受着,只是她夫君那邊,實在是小有憂愁。夫君倒也不偏袒婆婆太多,就是只會在自己這邊,唉聲嘆氣。其實他哪怕說一句暖心言語也好啊。她又不會讓他真正為難的。

    老僧笑道,「曉得了細水長流的相處之法,只是還需求個解燃眉之急的法子?」

    女子使勁點頭,笑靨如花。

    老僧說道:「有其門戶家風,必有其子女,你那夫君,本性不錯,就是……」

    女子趕緊擺手。

    老僧呵呵一笑,換了話題,「只是俗話說挑豬看圈,女子嫁人,男子娶親,姻緣一事,都差不多。你也算殷實人家,又是兒女雙全,那就安心教子教女。莫讓他家女,將來在你家受此氣,莫讓你家女,以後成為你眼中的自家婆婆。倒也是能做到的。之所以與你如此說,大抵還是你早有此想。換成別家婦人別份心思,我便萬萬不敢如此說了。」

    女子施了個萬福,道謝離去,因為是穿鞋入屋,她不忘與老僧道了一聲歉。

    老僧笑道:「替那三戶人家,該與你道謝才是。」

    然後來了個年輕英俊的富家公子哥,給了銀子,開始詢問老僧為何書上道理知道再多也沒用。

    老僧笑道:「你們儒家書上那些聖賢教誨,早早苦口婆心說了,但問耕耘,莫問收穫。結果在合上書後,只問結果,不問過程。最後埋怨這樣的書上道理知道了無數,然後沒把日子過好。不太好吧?其實日子過得挺好,還說不好,就更不好了吧?」

    最後老僧問道:「你果真知道道理?」

    那年輕人隱隱作怒,「我如何不知道?我讀過的書,涉獵諸子百家,比你讀過的經書只會更多!」

    老僧搖頭,「你讀書多,但是你不知道。反而比那些讀書不多的人,知道更少。」

    那年輕人養尊處優慣了,更是個一根筋的,「我知道!你能奈我何?」

    老僧就陪着一問一答,重複話語你不知道。

    老僧當然不會跟他這麼耗着,耽誤掙錢,就讓下一位客人入屋,兩邊生意都不耽誤。

    那年輕人突然冷不丁說道,我不知道。

    正在與他人言語的老僧隨之說道,你不知道自己知道個屁。

    先前一直在院中偷聽屋內對話的年輕人,驀然開懷大笑,「哈哈,禿驢自己也犯口業!」

    老僧直愣愣看着他。

    「你家世代商賈,好不容易才栽培出你這麼個讀書種子,希望你光耀門楣,自己心思不定,多奢望偶遇貴人青睞,長輩幫忙籠絡人情,你怡然自得,僥倖押中考題,人前神色自若,人後喜若癲狂,遠遊路上,聽聞河畔神女多情,投牒祠廟,未被理睬,你便寫那艷詩綺語,與同窗詢問文采如何,詆毀神女名聲,神女追責,所幸你尚有幾分祖蔭庇護,土地社公又顧念你家祖輩,每逢饑荒,必定開設粥鋪,施捨孤苦貧寒,卻誠心不求回報,故而幫你竭力緩頰,哪怕幽明有異,神人有別,依舊想要破例託夢給你,見你依舊洋洋自得,卻不知祖輩何等痛心疾首。一氣之下,土地社公再不搭理。你始終渾然不覺,家族祠堂,早已拆梁於你手。」

    「一退再退,我不說半點你聽不得的佛法,只說你聽得懂的,假若我真犯了口業,你嘴上心中皆罵我禿驢,業障豈非更大,那麼你既然知道茫茫多的道理,那我只說你家的立身之本,買賣一事,想來更知道,以我之口業,換你之口業,我虧了,你也虧了,這筆買賣,你當真划算嗎?賺了什麼?你既然知道的道理多,勞煩教我一教?」

    「你只是懼我如何知曉你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事到如今,話到此處,仍是不想自己到底知不知道,你到底知道個什麼?」

    那個年輕人突然變坐姿為跪地不起,祈求老僧救他出苦海。

    老僧說道:「求人不如求己。」

    「世間錢財,從無淨穢之別,只是這人心,總有黑白之分。」

    那年輕人只是跪地磕頭,哀求不已。

    老僧怒道:「只覺得天底下沒有什麼是非,只有立場?且看你倨傲精明自得竊喜能幾年!只管享你福去!」

    下一人。

    亦是遠遊至此的外鄉人,瞧着面容約莫而立之年,器宇軒昂,他微笑道:「和尚,你這雞湯……味道太怪了些。」

    老僧笑道,「施主直言不好喝就是了。因為大多時候,只會讓惱者更惱,苦者更苦。」

    那人放下一粒銀子,「我相信法師是真有佛法的,只是好些他人煩惱,既然都不大,為何不傳授以小術,立竿見影,豈不是弘揚佛法更多?」

    老僧搖頭道:「急症用藥,有那麼多藥鋪郎中,要我做什麼,若是平日裏無事,多吃飯就可以了。」

    那人覺得意猶未盡,遠遠不夠解惑。

    老僧已經笑道:「凡夫俗子的小煩惱,有多小?你覺得我心中佛法,又有多大?當真能夠立竿見影?我都不用去談煩惱佛法如何,只說施主你能夠從萬里之遙的地方,走到這裏坐下,然後與我說這句言語,你經歷了多少的悲歡離合?施主心中尚未新起一個小煩惱,可此事看遠些,就不算小了吧?」

    那人啞然失笑,不以為然,搖頭道,「我此生所見所聞,所學所悟,所思所想,可不是就為了今天與法師,打這個機鋒的。」

    老僧揮揮手,「那就去別處。」

    一天之內,院子裏邊人滿為患,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今天最後一人,竟是那位京城小道觀,白雲觀的中年觀主。

    倒數第二人,是一頭幻化人形的精魅。

    老僧曉得,中年觀主當然也曉得。

    老僧方才與那精魅說了三句話。

    「既有人心,便是人了。」

    「天地大嗎?不過是一個我,一個他。」

    「天下事多嗎?不過是一個實物得失,一個心中感受。」

    中年道人脫靴之前,沒有打那道門稽首,竟是雙手合十行佛家禮。

    老僧笑道:「觀主無需給那一兩銀子,我眼中,只看那有情眾生心中的那一點佛光,看不見其他了,沒什麼精怪鬼魅。」

    中年道人會心一笑,輕輕點頭。

    老僧繼續道:「我怕悟錯了佛法,更說錯了佛法。不怕教人曉得佛法到底好在哪裏,只怕教人第一步如何走,此後步步如何走。難也。苦也。小沙彌心中有佛,卻未必說得佛法。大和尚說得佛法,卻未必心中有佛。」

    中年道人說了兩句話。

    頓悟是從漸悟中來。

    漸悟是往頓悟中去。

    老僧人低頭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

    中土神洲,一位仙人走到一處洞天之中。

    仙人腳下是一把方圓百丈的青銅古鏡,但是擺放了二十把椅子,宛如一座祖師堂。

    當這位仙人現身後,開啟古鏡陣法,一炷香內,一個個身影飄然出現,落座之後,十數人之多,只是皆面容模糊不清。

    但是位置最靠前的兩把椅子,暫時皆無人落座。

    眾人皆沉默不語,以心聲相互言語。

    座椅位置最低的一人,率先開口道:「我瓊林宗需不需要暗中推波助瀾一番?」

    那位身為此地主人的仙人冷笑道:「蠢貨。暗中?怎麼個暗中?!你當那些文廟聖人是傻子嗎?」

    那位來自瓊林宗的仙師噤若寒蟬,然後慌張起身,與眾人道歉。

    此後眾人言語,不再以心聲。

    仙人對那位瓊林宗宗主說道:「告訴徐鉉,他所求太大,以他如今的境界,沒資格談此事。那清涼宗賀小涼,讓他不要去招惹了。」

    後者點頭領命。

    仙人說道:「淥水坑果然有變數,幸好我們與淥水坑沒有過多牽扯,除此之外,寶瓶洲和北俱蘆洲海域,都有異象發生。」

    其中一人笑道:「我們又不是雨龍宗,作壁上觀看戲就是了。」

    又有一個蒼老嗓音冷笑道:「我倒要看看陳淳安怎麼個獨佔醇儒。」

    仙人不理睬這些個人恩怨,望向坐在自己對面一位女子裝束的人物,皺眉道:「寶瓶洲那邊,是你的地盤,就沒有話要說?」

    女子手腕系有紅繩,微笑道:「還真無話可說。」

    仙人問道:「誰去查一查那本書到底出自誰的手筆?能夠為我們所用是最好。」

    其中一人說道:「我去。」

    那女子笑道:「真是狗鼻子啊。」

    那人淡然道:「你要不是有個好師兄,早死了。」

    女子輕輕晃動手腕,「可惜我有啊。」

    此地仙人說道:「繼續議事!」

    女子說道:「我試試看,先讓劉羨陽去趟正陽山。」

    ————

    大驪邊關鄉野,一撥玩耍稚童,終於瞧見了遠處塵土飛揚,立即蹦跳呼喝起來。

    一支精騎疾馳而過。

    孩子們在山坡上一路飛奔。

    馬背上一位騎卒轉頭望去,輕輕握拳敲擊胸口。

    ————

    蠻荒天下托月山,微微震顫,然後動靜越來越大,幾乎有那山嶽拱翻的跡象。

    然後托月山大陣開啟,整座山嶽驟然下沉十數丈。動靜再無。

    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一襲紅袍,閉目養神,枯坐如死,他突然站起身,大笑道:「阿良,有空來做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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