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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了狹窄陰暗的泥瓶巷,走在寬闊明亮的二郎巷,眉眼靈動的少年腳步輕盈,大袖晃蕩,手裏拿着那副從泥瓶巷牆頭偷來的對聯。
一位本該出現在督造官衙署的高大男子,此時站在門外,已經等候良久,始終閉眼屏氣凝神,聽到腳步聲後,睜眼看到那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後,趕緊側過身,束手而立,恭聲道:「先生。」
少年嗯了一聲,隨手把對聯交給吳鳶,摸出鑰匙打開門,剛要跨過門檻,突然後退一步,重新拉上兩扇院門。
吳鳶差點撞上自家先生的後背,這位龍泉縣的父母官連忙後退數步,有些奇怪先生的舉措。
名叫崔瀺的少年雙手攏袖,朝兩位彩繪門神努了努嘴,「你那位老丈人的先祖,就掛在這兒呢,威風吧?」
這個彆扭至極的說法,讓吳鳶一陣頭大。
他雖然跟頂着上柱國頭銜的老丈人不對付,可跟那位尚未娶過門的媳婦,那真是情投意合,是京城出了名的一雙良人美眷,尤其是一位英俊瀟灑的寒族書生,飽讀詩書,趕赴京城,科舉落第,卻贏得美人心,在不被所有人看好這段姻緣的形勢下,一舉成為大驪國師的親傳弟子,名動朝野,瞬間傳為美談,以至於驚動了皇帝陛下,下旨在養正齋召見吳鳶。
在那之後,未來老丈人就對吳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再對女兒揚言要打斷吳鳶三條腿了。
崔瀺跨過門檻,隨口道:「我一直思考一個問題,咱們儒家信誓旦旦的『諄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到底有沒有機會實現。」
吳鳶輕聲問道:「先生想出答案了嗎?」
崔瀺撇撇嘴,「很難。」
吳鳶啞然。
崔瀺笑問道:「是不是覺得問了句廢話?」
吳鳶誠實回答:「有一些。」
大概是師生之間的對話,一貫如此坦誠相見,崔瀺並未惱火,只是斜眼瞥了一下吳鳶,惋惜道:「世間很多事情,珍貴之處不在結果,而在過程。」
吳鳶鼓起勇氣問道:「先生能否舉例?」
崔瀺一邊領着吳鳶走向正堂匾額下的朱漆大方桌,一邊說道:「比如你跟袁上柱國家的千金小姐,如今恩恩愛愛,纏纏綿綿,牽個小手都能開心好幾天,可是等到哪天總算把她給明媒正娶了,上了床一番神仙打架之後,你很快就會感到失落的,原來不過如此啊。」
吳鳶齜牙咧嘴,這話沒法接。
崔瀺示意吳鳶自己找位置坐下,自己繼續站着仰頭望向那塊匾額,說道:「可是你會因為這個無趣的結果,而放棄跟袁家大小姐滾被子的機會嗎?顯然不會吧。」
崔瀺自己也覺得這說法不太入流,「那我就換個說法,比如修行,尋常練氣士,目標肯定是中五境,天才一些的,會選擇上五境。又比如為官,野心小的,是入流品就行,志向大的,是做黃紫公卿。然後在漫長的登山途中,很多人會一直抬着頭盯着山頂的風光,身邊的樹木蔥蘢,腳下的春花爛漫,都是看不到的,就算看到了,也不會駐足欣賞,枉費了聖人的諄諄教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啊。」
吳鳶陷入沉思。
崔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連這種狗屁道理也相信?天底下最沒有意思的東西,就是道理了。」
吳鳶無奈道:「要是以前,我肯定不會在這種問題上深思,可是先生此次出關,先是換了這身『行頭』,又莫名其妙要來這座小鎮見故人,學生實在是吃不准了。」
崔瀺笑過之後,懶洋洋癱靠在寬大的椅子上,「話說回來,這番大道理不全是廢話,我雖然重事功而輕學問,但這不意味着學問一事,就不需要用心對待,說句最實在的話,凡夫俗子不下苦功夫、死力氣去努力做成一件事,根本就沒資格去談什麼天賦不天賦。」
崔瀺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椅子把手,臉色平淡從容,微笑道:「只有真正努力之後的人,才會對真正有天賦的人,生出絕望的念頭,那個時候,會幡然醒悟,留着眼淚告訴自己,原來我是真的比不上那個天才。」
吳鳶笑道:「圍棋一道,整個東寶瓶洲的國手和棋待詔,想必都是以這種心態面對先生。」
崔瀺扯了扯嘴角,「可是在有些事情,天縱奇才如先生我,也一樣用這種眼光看待某些人。」
吳鳶搖頭道:「學生不信!」
崔瀺伸出手指,點了點滿身正氣的督造官大人,笑嘻嘻道:「小吳大人,這激將法用得拙劣了啊。」
吳鳶哈哈大笑,抱拳作揖討饒道:「先生慧眼如炬。」
吳鳶的眼角餘光,時不時掠過一位肌膚晶瑩的木訥少年,他呆呆痴痴,眼神空洞,就坐在不遠處天井旁邊的小板凳上,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微微仰起頭,姿勢如坐井觀天。
其實吳鳶剛才一進屋子就看到了他,便覺得渾身不舒服,但既然先生不願主動開口,他就不好問什麼。
吳鳶望向桌上那副春聯,拿回一張仔細觀摩,抬頭問道:「先生,這幅對聯是誰寫的?這個人很有意思啊。」
崔瀺打了個哈欠,換了個更慵懶舒服的姿勢縮在椅子裏,「暫時還是名叫宋集薪吧,不過估計過幾年,會改回宗人府檔案上那個被劃掉的老名字,宋睦。」
吳鳶立即覺得這張輕飄飄的對聯很燙手。
他忍不住問道:「先生要這春聯做什麼?」
崔瀺笑道:「給你那位寶貝師兄長長見識,省得經常說我是仗着年紀大,才能字寫得比他好,現在好了,這副春聯是他的同胞兄弟寫的,我不信他還能找到什麼藉口。」
吳鳶想了想,忍住笑意,輕聲道:「比如宋集薪在鄉野之地,整天沒事做,光顧着練字,所以勤能補拙,所以寫出來的字就好一些?」
崔瀺一臉驚訝,「這也行?」
吳鳶笑着點頭,「小師兄做得出來。」
崔瀺搖頭道:「說一千道一萬,還是打得少了,規矩從來棍棒出啊。」
吳鳶把那張春聯放回桌上,隨意說道:「先生你的先生,一定規矩很重。」
吳鳶一直不知道自家先生師承何處,甚至連大致文脈流傳都不清楚。恐怕整個大驪,曉得此事的人物,屈指可數。
崔瀺突然微微坐直身體,「錯嘍,先生教我,就跟我教你們差不多,一樣的,所以我的先生,才教出我這麼個學生,數典忘祖,做人忘本,嗯,還有欺師滅祖。」
吳鳶以為自己聽錯了。
崔瀺淡然道:「你沒有聽錯。」
崔瀺伸了個懶腰,「我求學之時,還沒有現在這般激進,只敢提出『學問事功,兩者兼備』之議,先生就賞了我『世風日下之罪魁禍首』八個大字。」
崔瀺越來越坐正身體,直視着對面自己學生的眼睛,「你知道最可氣的地方,是什麼嗎?是我這位先生,不等我說完議題,就打斷了我,一向以治學嚴謹著稱於世的先生,甚至不願意為這個問題多想一天,一個時辰,一炷香,都沒有,就直接丟給我那八個字。我有個師弟,每次跟先生詢問經典疑難,先生必然次次如長考一般,悉心教導,唯恐出現絲毫偏差,其中一次,你知道我家先生想了多久,才給出他的答案嗎?」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
吳鳶儘可能往多了去想,試探性說道:「一個月?」
這一刻,以清秀少年面貌現世的大驪國師,臉色古怪至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年。」
吳鳶咽了咽口水,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崔瀺重重呼出一口氣,自嘲道:「故人故事故紙堆,都無所謂了。何況不無所謂,又能如何呢?」
崔瀺站起身,收起那股罕見的複雜情緒,對吳鳶說道:「今天讓你來這裏,是要你見一個人,我先忙點事情,你去門口等着。」
吳鳶如獲大赦,起身離開。
崔瀺走到那個容貌精緻的痴呆少年身邊,蹲下身後,揉着下巴,像是在尋找瑕疵。
暮色中,吳鳶帶着一名戴着斗笠的男子走入大堂,崔瀺這才站起身,對他們兩人說道:「自己人,隨便坐。」
那人落座後,輕輕摘下斗笠,露出一張英俊卻病態蒼白的臉龐,整個人精神氣極其糟糕,像是身負重傷,咳嗽不斷,散發出淡淡的血腥味。
吳鳶臉色凝重:「觀湖書院崔明皇?!」
然後吳鳶迅速望向自家先生。
崔瀺,崔明皇。大驪國師,觀湖書院。
難道?
吳鳶頭皮發麻,心頭震動,開始擔心自家能否活着離開這座宅子了。
先生殺人,口頭禪是按規矩辦事。
但問題是大驪王朝的練氣士,幾乎沒有誰能夠理解先生的規矩。
就算是吳鳶這種嫡傳弟子,也從來不敢認為自己真正了解先生的心思。
崔瀺搬了條椅子到木訥少年身邊,背對着吳鳶和崔明皇,笑道:「不用緊張,一位是我難得欣賞的家族子弟,一位是有望繼承我衣缽的得意門生,所以你們兩個不用猜來猜去,可以把事情往好處想。」
吳鳶壯起膽子,問道:「先生出自崔氏?」
崔瀺沒理睬。
崔明皇苦笑道:「師伯祖早就被崔家逐出宗族,還下令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墳山。」
吳鳶臉色陰晴不定。
始終沒有回頭的崔瀺笑着說道:「放心,這些腌臢往事,咱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開始就知道的。對了,崔明皇,吳鳶接下來任何問題,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吳鳶靈犀一動,直接問了一個最大的問題,「齊靜春之死,是先生的手筆?」
崔瀺不願意開口說話。
崔明皇臉色如常,回答道:「齊靜春之前得到過一封密信,來自山崖書院,寫信之人告訴齊靜春,他們那位自囚於某座學宮功德林的先生,真的死了。」
吳鳶皺了皺眉頭,這是他不曾聽聞的一樁天大秘事,估計是只有儒家三大學宮和七十二書院的當家人物,才有資格知曉內幕。但是其它一些風言風語,吳鳶和許多出身世族的讀書種子一樣,大多有所耳聞。
不過短短百年,昔年被尊奉於儒教文廟第四位的神像,先是從文聖之位撤下,挪到了陪祭的七十二聖賢之列,然後從陪祭首賢的位置上不斷後移,直到墊底,在今年開春時分,更是被徹底搬出了文廟,不但如此,有人試圖偷偷將其供奉在一座道觀內,卻被發現,最終被一群所謂的無知百姓推倒打爛,朝野上下,這位聖人的畢生心血,所撰寫經典文章,一律禁絕銷毀,所推行的律法政策,被各大王朝全部推翻,名諱從正史中刪除。
先是江河日下,然後日薄西山,搖搖欲墜,最後一夜之間泥牛入海,悄無聲息。
崔明皇將一樁驚人陰謀娓娓道來,「山崖書院如今已經被撤掉了七十二書院的身份,你們大驪雖然對此心有不甘,畢竟齊靜春和書院對於教化百姓一事,以及幫助大驪擺脫北方蠻夷的身份,居功至偉再者,沒了書院吸引東寶瓶洲北方門閥士子,大驪的文官體系,必然遭受巨大衝擊。但是大勢所趨,大驪總終究不能螳臂當車,大驪皇帝也不會愚蠢到為了一個齊靜春,一口氣招惹那麼多豪橫至極的山上山下勢力。」
「既然外援已經不可靠,那麼之前齊靜春收到信後,如何憑藉一己之力,保住山崖書院不被撤銷,這個天大的難題,就跟隨那封密信一起擺在了齊靜春的書案上。」
「但是他心知肚明,一旦甲子之期一過,他走出驪珠洞天,那麼他在此處的蟄伏隱忍,境界不跌反升的駭人真相,必然會惹來儒家內部某些大人物的更大打壓。當然,不止是儒家,道家,還有其他一些諸子百家裏的大人物,也會蠢蠢欲動,畢竟好不容易打壓下一個老的,再來一個新的,實在太可笑了。」
崔明皇露出一絲笑容,下意識望向那個依舊在凝視少年的家族前輩,崔瀺。
崔明皇眼神當中滿是欽佩,道:「這個時候,阮邛的提前出現,就成了一招勝負手。徹底斷絕了齊靜春原先最有可能會走的一條退路。」
崔瀺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正在用手指輕輕撐開少年的眼帘,聽到崔明皇的言語後,喃喃道:「酒呢?方才路過酒肆的時候,應該買幾壺的。」
崔明皇眼見吳鳶有些疑惑,解釋道:「阮邛早早來到驪珠洞天,雖然這位兵家宗師並不插手小鎮事務,保持絕對中立,但是阮邛的存在本身,就意味深長。這意味着齊靜春再沒有辦法開口討價還價,跟三教一家的四方聖人提議自己繼續留在小鎮,再畫地為牢六十年,以此換取山崖書院的又一個六十年的苟延殘喘。」
崔明皇微笑道:「自家先生死了,先生的道德文章沒人讀了,政策主張也無人推行了。而齊靜春來到東寶瓶洲後,辛辛苦苦在蠻夷之地建立起來的山崖書院,也沒了。俗世的立身之處已無,支撐他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安心之地,好像也沒了。不死何為?只有他齊靜春死了,才能讓有些人覺得徹底沒了威脅,對於支離破碎的山崖書院,自然懶得再看一眼,事實上如果不是有齊靜春,別說成為名副其實的七十二書院之一,大驪境內的山崖書,院恐怕連我們觀湖書院的一半底蘊都沒有。」
崔瀺評價道:「觀湖書院底蘊有餘,朝氣不足,如果不是山崖書院的存在,迫使觀湖書院不得不跟着做出諸多改變,恐怕更加不堪。在接下來的大爭變局當中,只會一步慢步步慢,逐漸消亡。」
崔明皇發自肺腑地讚美道:「師伯祖真知灼見,一針見血!」
崔瀺總算不再折騰那個沒有半點「人氣」的少年,站在並無積水的水池旁邊,跟隨少年一起仰頭望向蔚藍天空,收回視線後,說了一句很奇怪的定論,「所以我精心安排了一場大考,考生只有一人,就是那個泥瓶巷叫陳平安的孤兒,他只是很普通的出身背景,但是有着很有趣的成長經歷。」
吳鳶愈發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這是什麼意思?
崔瀺開始繞着水池慢慢繞圈踱步,雙手負後,低着頭自言自語道:「照理說,齊靜春在必死無疑的情況下,會垂死掙扎一番,那麼有三個人就不得不注意,一起在驪珠洞天陪他吃苦的師弟馬瞻,手把手傳授學問的書童趙繇,看似關係一般的宋集薪,因為這三個人,最有可能讓齊靜春寄託希望。」
「想着讓馬瞻延續山崖書院的香火,哪怕只有一名弟子,也無所謂。」
「想着讓趙繇將師門學問發揚光大,至於是不是在大驪王朝,甚至是不是在東寶瓶洲,也無所謂。」
「我一開始,得知齊靜春將所有書本留給宋集薪後,我以為宋集薪會是他的香火傳承之一,但是很快,我就發現這是個障眼法。」
崔瀺說到這裏的時候,開始長久沉默,似乎在一步步逆向推演,確定並無紕漏。
吳鳶小心翼翼插嘴道:「障眼法之後,藏着那個叫陳平安的人?」
被打斷思緒的崔瀺停下腳步,猛然抬起頭,冷冷看着吳鳶。
吳鳶立即站起身,冷汗滲出額頭,作揖低頭道:「還望先生恕罪。」
崔瀺繼續散步,「馬瞻,算是那人的半個弟子吧,只不過比起齊靜春,差太遠了。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說的就是此人。」
「我讓崔明皇去騙馬瞻,騙他可以頂替齊靜春擔任山崖書院下一任山主。雖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名頭沒了,但是書院本身還在,書院在,就需要山主。如此一來,對齊靜春這一支文脈,對咱們大驪的皇帝陛下,其實面子上都說得過去,這也是一開始各方勢力默認的一個結局。」
「但是我不喜歡啊,這麼團團圓圓的結局,太無趣了。反正儒家內部本來就有一些聲音,要求文聖、齊靜春和山崖書院,三者一起消失,省得人心反覆,死灰復燃。」
「所以我提議在披雲山新起一座書院,而儒教三座學宮也答應在五十年內,會提拔這座書院為七十二書院之一,咱們皇帝陛下一聽,好像不錯嘛,比起齊靜春這麼個雞肋,換上一個能夠完全聽從大驪的傀儡,當然更適合大驪的南下霸業?」
「於是崔明皇再騙馬瞻,告訴他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退而求其次,乾脆改換門庭,跟山崖書院撇清關係,回到小鎮後就能夠擔任新書院的山主,而且是新書院的第一位山主,比起在山崖書院拾人牙慧,仰人鼻息,不是更好?」
崔瀺繼續行走,不過望向默默呼吸吐納的崔明皇,「是不是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問題?」
崔明皇點頭道:「應該就是在這個時候起了疑心,開始與我虛與委蛇,當時他不露聲色,我雖然小心提防,但是沒有想到馬瞻這麼個廢物,發起狠來,是如此不留餘力,拼得經脈寸斷,竅穴炸碎,也要殺我。」
崔瀺點點頭,「馬瞻雖然遠不如齊靜春,可到底是在那人門下待了十多年,不能純粹以蠢人視之。」
崔明皇用手捂住嘴巴,吐出一口淤血,握緊拳頭後,臉色反而輕鬆幾分,多了幾絲紅潤,問道:「師伯祖,為何要允許山崖書院那位僅剩的老夫子,帶領學生離開大驪,去往敵國大隋,繼續使用山崖書院的名號?大驪皇帝怎麼是如何答應的?這件事,晚輩一直想不通。」
崔瀺緩緩而行,「一來山崖書院就算保留下來,名存實亡,沒了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金字招牌,就是個空殼子,再也無法跟蒸蒸日上的觀湖書院,爭搶東寶瓶洲最出彩的讀書人。二來披雲山一旦設立新書院,觀湖書院的副山主會來此坐鎮,當然第二任山主,肯定是坐在你身邊的這位觀湖君子。三來,大隋接納了山崖書院的喪家之犬,就等於接過了燙手山芋,我們大驪隨時可以找個由頭,向大隋宣戰。到時候,山崖書院不一樣還是在大驪版圖之上?」
「誰都知道山崖書院等同於大驪王朝的國子監,可是哪個王朝的皇帝君主,敢說觀湖書院是自己的私塾?所以大驪哪天能夠完完整整掌握一座書院,是陛下從小就夢寐以求的事情。當然了,皇帝陛下心裏未嘗沒有補償齊靜春的意思。齊靜春擔任山主那些年,哪怕不願對陛下卑躬屈膝,但是陛下對齊靜春是真的很欣賞,甚至可能還有一點敬畏。」
崔瀺突然笑起來,「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需要,我需要所有這麼一局棋。」
「我除了需要齊靜春必須死在驪珠洞天,我還需要他按照我的棋路,選定我希望他選中的棋子。最後由我來一一毀掉。齊靜春死前,就像手裏還攥着幾粒種子,或者是還捧着幾炷香。只能交到身邊人的手上。」
「文脈一事,講究薪火相傳,甚至信奉一種學說的門生弟子可以死絕,但是香火未必就會斷絕,所以香火和文運到底是什麼,說不清道不明。齊靜春估計已經抓住了端倪,我仍是有些琢磨不透,不敢太過確定,我需要用事實來證明自己的想法。」
「所以設置這次大考,擺下這盤棋局,既是用來斷掉那個人的文脈香火,更是我的證道契機。」
崔瀺走到坐在板凳上的少年身後,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笑道:「曾有詩云,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寫的真是……仙氣十足。」
少年身體的各個關節咯吱作響,最終動作凝滯地緩緩站起身,他一雙眼眸漸漸煥發出奪目光彩,等到站直身體後,轉身面對親手拼湊出自己這副身軀的崔瀺,少年尚且口不能言,如嬰兒牙牙學語,手舞足蹈,歡天喜地。但是同時對崔瀺又帶着一股先天的敬畏。
別說是算不得修行人的吳鳶,就連崔明皇看到這一幕後,也是目瞪口呆。
吳鳶不知為何,今天聽到先生一席話後,只覺得自己遍體發涼,有氣無力,嗓音沙啞問道:「先生,就不能殺人了事嗎?需要如此大費周章?」
崔瀺哈哈大笑,好像等了半天,終於到了一個真正有趣的問題了,嘖嘖道:「大道之爭,可不是俗世間抄家滅族、滅人滿門那麼簡單的事情,想要真真正正的斬草除根,很難很難,很多時候殺人,反而會讓簡單的事情變成一團亂麻,所以要誅心啊。為何修行之人,能有十五樓那麼高?因為修心嘛,而修力的武夫呢,只有這麼高,九境就是頂點,想要躋身十境,比登天還難。」
崔瀺一下子跳進天井正對着的水池當中,踩了踩鑲嵌在底部的五彩鵝卵石,隨心所欲走在水池裏,只是相比地面,下邊顯然更加侷促,他想了想,說道:「那我就給你們這兩隻井底之蛙,講一講兩樁原本密不外傳的公案,聽完之後,就會發現我這些手段,不過爾爾,不過爾爾啊。」
「有一位當初差點幫助兵家立教的天縱奇才,雖然功虧一簣,但畢竟是身負大氣運的傢伙,無人膽敢對此痛下殺手,最後你知道那些真正的聖人們,是如何對付此人嗎?將其丟入一塊福地中去,生生世世都安排棋子待在他身邊,不斷消磨其兵家意氣,這一世,讓其淪為村野的教書先生,卻衣食無憂,下一世,讓他成為性情軟弱的粗鄙屠子,卻有佳人相伴,又一世,變成了玩世不恭的紈絝子弟,千金散盡還復來。再一世,成了太平盛世里的文人皇帝,總之,生生世世,就這麼始終被人玩弄於鼓掌之中。如今還是一樣。兵家後輩們,不是不想出手,但是只敢暗中動手,試圖喚醒那位兵家老祖的神智,可是希望何其渺茫,去跟那些老傢伙們比拼修為、謀略還有耐心?怎麼贏?」
「又有一位兵家梟雄,戰力之強,驚世駭俗,最後一着不慎滿盤皆輸,為了個傀儡女子,魂飛魄散,然後立即被聖人們抓住機會,三魂六魄,全部瓜分殆盡,然後讓其成為各大福地的頭等謫仙人,每一道魂魄,竟然皆從福地升到我們這方天地,而且大道順遂,人人都成了一方霸主,然後你覺得這九人,最低修為也是第十樓,或是武道第七境,他們願意都捨棄自己的獨立意志,成為『一個人』?」
「聽上去,好像也不算太複雜,但是真正實施起來,將是一段極其漫長的歲月。」
崔瀺說到這裏的時候,感慨道:「大道之爭,何其殘酷。」
崔瀺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雙手揉着脖子,笑道:「馬瞻愧疚憤懣而死,趙繇已經失去了『春』字印主人的身份,那麼接下來就只有那個壞了大規矩的靜字了。
「一個貧賤至極的陋巷孤兒,吃盡苦頭,內心深處無比希望有一份安穩,如今真的夢想成真,一下子成為小鎮最闊綽的有錢人,又突然迎來了千載難逢的發財機會,福地之上的五座山頭,全部收入囊中,三百年,整整三百年細水長流的富貴,都屬於他了。」
「除了這些雪中送炭,我又幫他錦上添花了兩次,第一次是幫他選中那座落魄山,而這座山頭,我會讓大驪敕封一位山神坐鎮,你說少年會不會覺得很驚喜?第二次,則是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很快都會以低價出售,然後不出意外,就會由他陳平安『順理成章』地買下來。試想一下,小鎮之外日入斗金的五座山頭,小鎮之內兩座老字號鋪子,以後山下有縣令吳鳶與之一見如故,山上會有書院副山主崔先生,對其青眼相加。你們覺得這個少年,是不是幾乎已經沒有什麼追求了?」
「但是。」
崔瀺說到這兩個字的時候,格外笑意玩味,自言自語道:「世間事,真是最怕這兩個字了。」
他繼續說道:「但是呢,就在這個時候,出去的時候是兩輛馬車一輛牛車,回來的時候,只有一輛馬車一輛牛車,而且少了個溫文爾雅的觀湖書院崔先生,還死了一個學塾馬先生。然後那位車夫就會找到陳平安了,告訴這位少年,學塾齊先生和馬先生,生前都希望他能夠帶着那……六個蒙童趕赴大驪王朝的死敵,去那座遷往大隋的山崖書院繼續求學,此次出行,路途艱辛,虎狼環視,最後那個車夫就會善解人意地勸解少年,如果齊先生還活着,一定不希望你涉險去往大隋山崖書院。」
吳鳶小心翼翼問道:「那些已經擔驚受怕的孩子,如果想要留在小鎮家中,豈不是讓陳平安名正言順地不用走出去?先生這次謀劃不是?」
崔明皇笑道:「在這些孩子離開小鎮沒多久,他們的家族就已經被強行遷往大驪京城了,大驪當然不會缺了他們的富貴榮華。但是每個家族都會留下來幾個人,會告訴那些孩子進入山崖書院是何等機會難得,以及家中父母長輩又是如何殷切希望他們能夠去書院學成歸來。」
崔瀺站在天井正下方,面無表情。
吳鳶愈發小心謹慎,問道:「先生,是如何肯定這場大考,能夠讓齊靜春這一支文脈,徹底斷絕香火。」
崔瀺挑了一下眉頭,轉頭望向吳鳶,笑道:「難道你沒有聽出來,我和齊靜春是同門師兄弟嗎?作為他的師兄,我曾經代替外出遊學的先生,為他解惑儒家經典,整整三年之久,所以他的大道為何,我崔瀺會不清楚?」
崔瀺走出水池,小聲呢喃道:「正人君子,赤子之心……不過如此了,只是齊靜春這傢伙命太好,竟然擁有兩個本命字,如果不是死在這裏,指不定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三字本命了,他不死,誰死?」
崔瀺走向大門,「我興師動眾布下這麼大一個局,為的就是這么小一件事。這么小。」
崔瀺舉起手,拇指抵住食指,嘖嘖道,「這要是還輸了的話……」
最後崔瀺所說的那幾個字,細微不可聞。
崔瀺剛打開門,一步跨過門檻,突然停下身形,原本想要去買酒喝的大驪國師,突然覺得好像喝酒也沒啥意思。
於是他最後乾脆就坐在門檻上。
吳鳶和崔明皇望着那個略顯纖細的少年背影,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崔瀺雙手攏在袖中,彎着腰,望向街對面的宅子,廉價的黑白雙色門神,內容寓意粗俗的春聯,倒着張貼的醜陋福字。
崔瀺自言自語道:「齊靜春,你最後還是會失望的。」
不知何處,輕輕響起一個略帶笑意的溫醇嗓音,「這樣啊。」
崔瀺對此無動於衷,依然直直望着遠方,點頭道:「到了那個時候,我再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