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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最宜行船水上看,明月便要躺在屋頂賞。
這是崔東山的歪理。
馮雪濤就像黏上了一塊牛皮糖,只得跟着白衣少年到處亂逛。
馮雪濤其實耐心和脾氣都不算好,攤上崔東山這麼一號人物,沒轍。關鍵崔東山還是個惹人煩的話癆,先前在船上酒沒喝飽,話倒是聽了個十足飽。
崔東山沒有跟謝狗扯謊,他確實是照着刑部檔案的名單,將所有出示過關牒的鍊氣士,都給粗略過了一遍。
山中司署選址都已經完備,這就導致官帽子、空椅子比譜牒修士還多,青萍劍宗實在是缺人手啊。要怪就怪自己這個宗主威望不夠,沒辦法振臂一呼就群雄薈萃。
好在先前在桐蔭渡船,先生和謝狗各自推薦了一名練氣士,理由不同,謝狗是說那小女娃兒,資質還行,先生則說那名修士心性不錯。
拉着馮雪濤逛了一圈下來,崔東山已經決定將那個臉上有雀斑的年輕女修收入麾下,至於那個叫簡繡的漂亮姑娘,待定。
崔東山神秘兮兮問道:「馮兄,你覺得況夔資質如何?」
誤以為自己看走眼的馮雪濤,再施展神通打量了那況夔一眼,確定無誤之後,給出一個相對委婉的評價,「十分尋常。」
崔東山說道:「馮兄就沒有看出,這小子家學淵源深厚,精通望氣手段?」
馮雪濤照實說道:「沒看出來。」
就算看出來了又如何,鍊氣士若是擅長望氣一途,確實是錦上添花,可對馮雪濤這種飛升境而言,況夔的這點能耐,確實可以忽略不計。
崔東山問道:「一直沒有問馮兄有無高徒?」
馮雪濤說道:「只有一些個不記名的弟子,大半都老死了,剩下少數幾個,已經多年未見,我也沒打算去找他們。崔宗主問這個做什麼?」
崔東山抬了抬下巴,「代徒收徒,美談啊。」
馮雪濤搖搖頭。亂七八糟,什麼跟什麼。
崔東山一臉震驚道:「莫非馮兄是想代師收徒?」
馮雪濤臉色僵硬,沉聲道:「崔宗主莫要說笑了。」
崔東山搓手嘿嘿笑着。
馮雪濤問道:「崔宗主,能不能與我說幾句明白話?」
崔東山使勁一拍掌,「這就對了嘛,馮兄不要猜我的心思,直接開口問就是了。」
馮雪濤說道:「洗耳恭聽。」
崔東山難得用一種認真神色說道:「況夔心性好,是我家先生的評語,馮雪濤,你當知道,我先生看人,說心性好,那就真是一個很高很高的評價了。說句難聽的,你就得不到這種評價,至少暫時是。當然,你看待我家先生,亦是差不多的觀感。接下來我肯定會帶況夔去往青萍劍宗修行,但是身份如何安排,我自有打算。如果沒有記錯,馮兄有個不記名弟子,叫殷藝,在皚皚洲有個山頭名界山,如今是玉璞,志向高遠,苦於戰功不夠,始終無法開宗立派,此外他還有個女兒,是修道胚子,還是劍修,她年少起便嚮往劍氣長城,但殷藝心疼女兒,捨不得她去那邊歷練,殷鶯兩次離家出走都被老古董父親殷藝帶回山中,所以這幾十年來,父女關係鬧得很僵,等到劍氣長城舉城飛升至五彩天下,殷鶯心知自己此生註定再無法與兩位本洲劍仙一般,去戰場殺妖,她大失所望,更是降到了冰點,揚言要捨棄劍道修行,殷藝為此焦頭爛額,要說該如何解開心結,當然是解鈴還須繫鈴人。他殷藝可以先認了況夔為親傳弟子,有了這層關係,我就可以幫他為殷鶯介紹一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認作師父。但是殷藝必須付出一點不是代價的代價,他和界山必須分別成為青萍劍宗的供奉和下山。代價是他再沒有機會單憑本事和運道,當那開宗立派的祖師了。不是代價,是因為以殷藝的修道潛力、資歷和人脈,這等志向,本就是奢望。當然,見了面,我可以讓他徹底死心,且心服口服。他殷藝就沒有開宗立派的命,但是與此同時,他的女兒,卻是大有機會,在那皚皚洲,時隔兩千年之久,大破天荒,建立起第一座劍道宗門。我跟青萍劍宗對此,樂見其成。青萍劍宗參與其中,那麼與皚皚洲一向不對付的北俱蘆洲,是不是就得稍稍多點寬容了,要掂量掂量,這件事,是不是得到了我家先生和落魄山的認可?在這段不短不長的時日當中,你馮雪濤既然是殷藝的傳道人,休想置身事外。先前你我談心,我崔東山說自己是個過渡宗主,難道你就不是玉圭宗的過渡供奉?姜尚真是把你當真正朋友的,很清楚習慣閒雲野鶴的野修青秘,與玉圭宗的風氣並不契合,他自然不願也不會將你徹底綁死在玉圭宗。」
「我家先生,幫助青萍劍宗找了一個暗中的護道人,青同。那我這個給曹晴朗當小師兄,也當為下任宗主找個靠譜的護道人。」
「聽到這裏,馮兄是不是一下子就豁然開朗了,兜兜轉轉,說來說去,我真正看上的,還是你啊,青秘道友。」
馮雪濤怔怔無言,好像第一次認識身邊這個吊了郎當的白衣少年。
崔東山繼續娓娓而談,「你大概聽過個小道消息,浩然天下城隍廟,秘密單開一份名單,用以記載功德在身的『紅人』。像我那位大師姐,名字就在其中,故而她遊歷浩然諸國,途徑大小城隍廟,都可以受到特殊的禮遇。至於馮雪濤,尚無這份待遇。但是在文廟那邊,卻還真不太一樣了,只因為曾經野修青秘曾經不惜性命,先是跟隨阿良趕赴蠻荒腹地,再與姜尚真搭檔,為曹慈在內那撥年輕人護道一程,與蠻荒天干一脈修士有過一場狹路相逢的捉對廝殺。但是馮雪濤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利用這種看似虛名的功勞,我卻知道如何將其利益最大化,而且還是用一種循規蹈矩、絕無殺雞取卵之憂慮的合理方式。」
「先生是讀書人,我是個生意人。先生治學修身皆嚴謹,欲想兼仁義與事功,我卻是只追求事功,所以趁我還是青萍劍宗的宗主,你要珍惜這個千載難逢稍縱即逝的機會。馮雪濤,我已經將底價都挑明了,這樁買賣,你做不做?」
「我數到十,過時不候。」
馮雪濤在崔東山即將數到十的時候,開口說道:「我只有一個很野修的功利問題要問。」
崔東山截住話頭,微笑點頭道:「就等你這句話了,放心,我會幫你指明一條合道之路,能否成事,保守估計,五五之間。」
馮雪濤穩住道心,問道:「當真?!」
崔東山說道:「醜話說在前頭,你肯定會耗時很久,短則八百載長則幾千年,都是有可能的。」
馮雪濤沉聲道:「一言為定。」
崔東山試探性問道:「這種坦蕩蕩的君子之約,不用發誓或是立個字據了吧?」
馮雪濤說道:「朋友歸朋友,買賣歸買賣,我們得找個中間人,幫忙見證此事。」
崔東山小心翼翼問道:「比如?」
馮雪濤笑呵呵道:「崔宗主學究天人,最擅長揣摩人心,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多此一舉。」
崔東山跺腳道:「我跟德高望重的火龍真人關係一般啊。」
馮雪濤黑着臉,「我是說陳平安!」
崔東山糾結了片刻,故作心聲言語狀,繼而如釋重負,信誓旦旦說道:「好說歹說,我家先生總算答應了。」
馮雪濤面露譏諷,「崔宗主,能不能有點誠意,當我是傻子嗎?」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笑眯眯道:「行了,那我就開誠佈公,與你說句頂天的實在話。做生意,哪有不冒風險的。再好心好意提醒你一句,敢拿我先生威脅我,我就弄死你。」
好傢夥,翻臉比翻書還快。
馮雪濤的此刻直覺告訴自己,白衣少年沒有開玩笑。
剎那之間,崔東山腳底抹油,就要跑路。
結果仍然被來者按住狗頭,同樣是笑眯眯道:「崔宗主了不得啊,就是這麼好心好意跟人做買賣的?」
馮雪濤幸災樂禍大笑不已,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原來在崔東山假裝跟先生心聲言語之際,馮雪濤是真與陳平安心聲說了此事,不過將內容掐頭去尾,只說自己與崔宗主談妥了,願意在卸任玉圭宗供奉之後,立即轉投青萍劍宗擔任長久的記名供奉。陳平安雖然不清楚崔東山如何說服這位飛升境野修,不過到底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結果剛將心神投來此地,就聽到崔東山在那邊說什麼頂天的實在話,要弄死誰。
崔東山縮着脖子,大罵馮雪濤一句「狗日的野修」。
一板栗打得白衣少年嗷嗷叫,還訓斥一句,「都是自家人了,怎麼跟未來供奉說話呢。」
陳平安抱拳笑道:「青秘道友以後多擔待些。」
馮雪濤抱拳還禮,「好說。」
陳平安微笑道:「以後到了青萍劍宗,可以常去落魄山喝茶喝酒。」
馮雪濤聞弦知雅意,笑道:「告狀就免了。我信得過崔宗主的生意經。」
陳平安點頭道:「東山平時說話不着調,大多時候做事還是靠譜的。」
馮雪濤猶豫了一下,說道:「存疑。」
陳平安哈哈大笑,「看來馮兄已經不把自己當外人了,很好很好。」
不知為何,馮雪濤發現陳平安現身之後,崔東山就判若兩人,準確說來,是這對先生學生同時在場的時候,比如先前桐蔭渡船的酒桌,崔東山就會氣勢全無,並且沒有任何彆扭,就像一種心有靈犀的無言默契,自然而然,沒有道理可說。
陳平安說道:「東山不必說他,青萍劍宗那邊,晴朗比我這個當先生的,要更像個醇正的讀書人,同時還比我更變通,求學問道之心堅定。希望馮兄以後多照顧多指點。我在這裏先行謝過。」
馮雪濤嗯了一聲,「在京城這邊,我跟曹晴朗接觸過幾次,印象不錯。」
切身感受到陳平安與崔東山、曹晴朗融洽的師徒關係,馮雪濤內心唏噓,小有感觸,自己是不是真該去趟皚皚洲,見一見那個只要自己不去見他、他都不敢來找自己的弟子殷藝了?
一眾不記名弟子當中,資質各異,人心不一,有拉着自己的名號扯虎皮做大旗的,有漸行漸遠漸成陌生人的,既然你馮雪濤不把我們當回事,我們也就無所謂記名不記名了,卻也有殷藝這個異類,總想要好好修行,開山立派,終有一日會在師父那邊證明自己有資格當親傳弟子。
好像聽說殷藝有想過聘請謝松花擔任殷鶯的劍術師父,想起這一茬,馮雪濤便問道:「謝松花怎麼沒有擔任青萍劍宗供奉?」
崔東山嘿嘿笑起來。
陳平安無奈道:「大概是謝劍仙喜好自由,不喜歡被宗門拘着吧。估計她之所以願意擔任皚皚洲劉氏的家族供奉,還是念着一份同鄉之誼。」
崔東山還在那邊自顧自嘿嘿嘿,結果就又挨了一記結結實實的板栗。
馮雪濤如墜雲霧,卻也沒有深究緣由。
原來陳平安是真怕謝松花,每次見面都犯怵。這位皚皚洲女子劍仙,不是一般的言語無忌,喝酒說葷話,都是好手。
「老娘真要找不着心儀的道侶,其實陳隱官也能湊合湊合,放心,我不要名分的,金屋藏嬌即可。」
「你別看宋聘那婆娘在人前冷清,端架子端得老高了,其實私底下聊閨房話,全是虎狼之詞,連我都受不了,嘖嘖嘖……」
陳平安就算膽子再大,哪敢……引狼入室?
崔東山笑嘻嘻問道:「那位雲岩國皇帝陛下怎麼在巷子裏,領着一大幫子位高權重的朝廷大佬,當起了木頭人?」
陳平安沒好氣說道:「巷子比館子更涼快不行嗎?」
崔東山小雞啄米,「好好好,行行行。」
馮雪濤一笑置之。
陳平安收起一粒心神,返回那個蒼蠅館子,與范銅跟謝三娘繼續喝酒吃火鍋。
隔壁桌起身結賬,離開了館子,結果很快就發現外邊巷子情況的不同尋常。
一條不寬的巷子,大致分出了三個「小山頭」,最前邊是一個養尊處優的中年男子,腰懸龍紋玉佩。身邊站着兩位氣勢威嚴的老人,一位面白無須,雙手插袖,習慣性低頭彎腰。另外一人高冠古貌,滿身道氣,眼神凌厲。之後是七八個官氣很重、年齡懸殊的男人,他們皆穿便服。再往後臨近小巷轉角路口,都是身材魁梧、佩戴朝廷制式刀劍的青壯男子,月色下,其中有人袖口微微露出內穿甲冑的光亮。
離開的館子的那伙人,見此景象,只得轉身從巷子另外道路走去,腳步不快。
他們還沒有離開巷子,隊伍中便有一位女子激動萬分,顫聲道:「我認出有兩位國公爺都在巷子裏。」
另外那位女子則神采奕奕,壓低嗓音說道:「好像還有禮部尚書大人。」
至於幾位鍊氣士,則以心聲交流,「中年男人身邊站着的,好像是那位雲岩國新任國師。」
「如此說來,是皇帝親臨此地?」
「總不能是等人?真要如此,奇了怪哉,如今誰能有這麼大的牌面?」
「難道是玉圭宗的韋瀅宗主?」
「韋大劍仙這麼閒,跟我們在一個館子裏吃火鍋?」
「是青萍劍宗的那位崔宗主?不對啊,聽說那位宗主是駐顏有術的少年容貌,喜好身穿白衣來着。」
反正他們就是百思不得其解。
店內,陳平安看似隨意問道:「范銅,你們是想在山下謀份差事,比如在某個小國官府裏邊撈個鐵飯碗,還是去山上,找個適合修道的仙家門派。」
范銅大大咧咧說道:「挑啥,肯定都行啊,問題是誰肯收咱們吶,陳仙師,對吧?」
謝三娘想了想,說道:「陳仙師,說心裏話,我們還是想去山上尋一份仙家緣法。」
陳平安點點頭,「明白了。」
站起身,陳平安抱拳告辭,笑道:「酒足飯飽,山高水長,有緣再會。」
陳平安伸手虛按示意不用矯情起身送行了,「這麼熟了,都別客套。」
范銅想起一件事,剛要開口,提醒陳仙師忘了掏錢,說好了我們請客你結賬的,就被婦人一腳踩在鞋背上,給她狠狠瞪了眼。
漢子有點摸不着頭腦,陳仙師又不缺這幾個錢,這次他請客,下次咱們再請回去唄,陳仙師都說了,都是熟人不矯情。
寂靜小巷中。
走在隊伍最後的一個京城當地女子,鬼使神差,轉頭望向巷中。
她混跡風月場多年,什麼風光、什麼富貴氣焰沒見識過,可還是瞧見了讓她畢生難忘、匪夷所思的一幕。
記得先前由於是鄰座,她與隔壁桌最後一個落座的男人,便剛好背對而坐,有次她給那幾位仙師敬酒的時候,便覺得座位狹窄,她就想要提醒後邊那人,能不能往他酒桌那邊靠一靠,只是她敬完酒再回頭,發現那男人已經主動挪了挪長凳。
但是,當館子走出那位窮酸青衫男子,巷中的中年男人便開始作揖行禮,與此同時,所有人或稽首或低頭彎腰,依稀有鐵甲錚錚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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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井派掌律趙鐵硯,是個洞府境鍊氣士。百餘年的道齡,漢子身材矮小,目露精光。布衣草鞋,腰別一枝銘刻雷部符籙的鐵鐧。
趙鐵硯他們這一行練氣士到了雲岩國京城,就跟溪澗小雜魚入了龍潭,沒有掀起半點波瀾,不似在那偏遠小國地界,還能被稱呼幾聲神仙。趙鐵硯在這邊,有一處師門產業,就在魚鱗渡開了一間雜貨鋪子,七彎八拐,不容易找,得問路。要問生意如何,估計還不如附近那個賣烤魚的夜宵館子。趙鐵硯見着了愁眉不展的同門商師弟,只得安慰一句,山上買賣,總是這樣的,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其餘兩撥同行的鍊氣士,他們本以為可以沾點光,在京城好歹有個落腳的地方,不曾想還得自己去找客棧。
其實雙方都尷尬,還要假裝都不尷尬,就更尷尬了。
時隔數年,師兄弟重逢,商祚在酒桌上一直在倒苦水,原來如今京城裏邊的達官顯貴,別說皇親和九卿,眼界都很高,就連個郎官,門檻都不容易跨過去,他們根本不把下五境修士當回事。話里話外,商祚都想回到門派,躲去山中,重新把修行一事撿起來。趙鐵硯對此也無可奈何,心中默默打定主意,實在不行,自己留在這邊,讓商師弟帶着那個新收的弟子一起返回門派。
如今世道,山上仙師不富裕,山下諸國何嘗闊綽了,都在拴緊褲腰帶過日子。
這次隨行下山歷練的幾個晚輩,他們修道晚,資歷還淺,對此還沒有太多感觸,只覺得外出修道,就該時常風餐露宿,多吃苦。
掌律趙鐵硯卻是享過福的過來人,記得年輕時第一次跟隨師門長輩下山歷練,年少時在道書上說什麼紅塵萬丈、名利裹纏烏龜殼啥的,原來全是胡扯,修道之人到了山下,就是進了個花花世界,長輩們也開明,在山上是一套說法,在山下私底下又是另外一回事,並不迂腐古板,只是讓他們幾個,可以隨意一些,山中的清規戒律,其實不必嚴格遵守,只需記得回到山中,不要亂說話,免得被掌律一脈那邊聽了去,藉機小題大做。
商祚神色複雜,喃喃道:「趙師兄,本來好好的山居修道,怎就成了一門生意活計。」
喝了一碗寡淡如水的薏酒,商祚扯了扯領口,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滿身銅臭氣,洗都洗不掉。」
趙鐵硯笑道:「這次我下山,就是掌門師兄讓我來代替你的。」
商祚看了眼掌律師兄,擺擺手,「少扯這種蹩腳理由糊弄我,哪有一個門派掌律整年在市井開店掙錢的道理。我跟你吐苦水,不是想回去躲清靜,日子過得憋屈,是沒轍的事情,可你總不能讓我都不訴苦吧?」
趙鐵硯愈發心酸幾分,還是笑道:「以後會好起來的。等到掌門師兄成為一位金丹地仙,我們這個門派就算在桐葉洲山上真正有一席之地了。」
商祚直接悶了一碗酒,神色苦悶道:「前不久瞧見了一棵好苗子,資質那是真好,我覺得不比掌門師兄差,可惜沒爭過,給別家搶了去,老子認慫,屁都不敢放一個。」
趙鐵硯無言以對,猶豫了一下,問道:「還在京城?有沒有斡旋的餘地?」
商祚搖頭道:「出手搶人的,是個年紀輕輕的元嬰境。其實對方還算厚道,比較客氣了。況且那孩子已經正式拜師,他還主動跑來跟我道了個歉。還說幫他師父捎句話,以後有機會,肯定會償還一份道緣給丹井派。」
趙鐵硯嘆了口氣,當年門派歷代祖師中,境界最高的一位,就是元嬰。
只是上次桐葉洲大劫臨頭,整座師門都帶着神主搬遷去了五彩天下,趙鐵硯他們幾個,是不願意離開,主動留下。除了掌門師兄和如今管錢的師姐,其餘像趙鐵硯和商祚幾個,當年連祖師堂嫡傳弟子身份都不是。聽說八十年後,五彩天下會開門一次,不知道到時候又是怎樣一種光景了。
趙鐵硯說道:「下山之前,掌門師兄跟黃師姐喊上我,有了個決定,跟你通個氣,也想聽一聽你的看法。」
商祚捻起一顆鹽水花生,細細嚼着,神色哀傷,語氣卻是異常堅定說道:「不管你們商量出個什麼,反正我是早就想好了,就算他們在八十年後回到桐葉洲,我也不認他們是祖師了。你們三個如果是想着認祖歸宗的,就幫我將丹井派譜牒勾銷,我就不回山挨白眼了,反正有我沒有,都沒兩樣。以前是,以後更是。」
趙鐵硯笑道:「你想岔了,我們幾個,跟你都是一樣的看法。」
借酒澆愁互說心聲的功夫,商祚的弟子來後院這邊稟報消息,鋪子裏邊來了個外出找財路的鍊氣士,遞交拜帖,對方說自己有個小門派,精通機關營造和經濟一道,看看有無機會與貴派合作。趙鐵硯打開帖盒,看過那張拜帖上邊的文字內容,遞給師弟,最終趙鐵硯和商祚面面相覷,給整懵了。
打秋風,也不找個家底厚的誆騙?
商祚吩咐弟子說道:「好言好語,打發了對方便是,別起無謂的爭執。」
不曾想那個不速之客,已經自顧自從鋪子來到後院,笑容掛滿笑容,伸手招呼道:「趙掌律,商兄弟,好久不見!」
只因為對方過於熱絡,感情炙熱得就像與老友久別重逢,趙鐵硯看了眼商祚,商祚也在看趙鐵硯,都以為是對方的朋友登門。
見過胡攪蠻纏的,還真沒見過這麼莫名其妙的。
白衣少年好像沒有半點自知之明,滿臉誠摯神色,站在院中天井那邊自說自話,「傳聞丹井派山中有二十四潭,分別以節氣命名。真是一個山清水秀適宜修道、養眼又養心的好地方啊。在小子看來,不出個上五境的通天人物,真是沒天理了。」
少年繼續說道:「我還聽說你們開山祖師是個行腳郎中出身,在那山市中販賣藥材,偶遇異人,因為宅心仁厚,得到一樁仙緣,就此走上修行道路。此後奇遇連連,也是受之無愧的。直到丹井派的香火道統傳到了這一代掌門手上,話該怎麼說呢,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門口那邊有個雙臂環胸的男人,聽到這裏,呵了一聲。
商祚臉色不悅,說道:「有事說事。」
少年說道:「我呢,也是有個自家山頭的正兒八經的譜牒修士,不過到底是個新興門派,底蘊不夠,就只好親自外出掙錢了,除了我是個營造高手,還有幾個農家、藥家修士,建造和打理園圃,栽培奇花異草,移植仙家古木,挑選和搬遷風水石,搞些青鶴白鹿雲中飛魚啥啊,都不難,能讓一個山上門派變得更有仙家風範,此外仿造牌坊古碑,託名山崖石刻,甚至可以擔任臨時供奉,紙面客卿,幫忙撐場面,或是牽線搭橋,與別家租借渡船,等等,只要是你們能想到的,我都會,你們想不到的,說句不吹牛的,我也會。總之,就是憑本事講良心,出門在外掙點辛苦錢。」
少年翹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後某人,「比如身後這位朋友,就是個深藏不露的藥家練氣士,絕對是一把好手!」
馮雪濤笑道:「手藝還行。」
成為地仙之前,馮雪濤的老本行,確是農家手段。
趙鐵硯忍住笑,「具體價格怎麼算?」
白衣少年說道:「可以坐下來慢慢談。」
商祚以心聲提醒道:「趙師兄,小心對方是衝着你那支鐵鐧而來。說不定他們早就來這邊踩過點了,就等你出現。」
畢竟如今丹井派最值錢的物件,就是這件鎮山之寶了。
趙鐵硯說道:「理當如此,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更怕這夥人與丹井派有舊怨。」
少年踮起腳,伸長脖子,望向屋內桌上,「不如喝點小酒兒,弄幾個下酒菜?退一萬步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就當交個朋友。」
商祚眼尖,問道:「這位仙師身上的法袍,可不便宜。」
白衣少年雙手叉腰,「那必須的,打腫臉充胖子嘛。老話說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我輩學道之人,出門在外,難免遇到些狗眼看人低的,所以還是要講一講行頭和排場的。」
那個商祚弟子兼任店鋪夥計的少年,剛學會心聲言語,與師父和掌律師伯說道:「這傢伙剛才在外邊賴着不走,蹲門口跟我聊了半天,是不是騙子不好說,反正脾氣蠻好的。」
單純少年沒敢說那同齡人,一見面就誇讚自己根骨清奇,是百年一遇的修道仙材啊,為何淪落市井,不去山中求仙?
這類話語,若是不管真偽,聽着總是舒服的。
京城裏排得上號的富貴公卿,近期都領着一些個聰明伶俐的自家晚輩,走門串戶,有些已經認了好幾個師父。
商祚倒也想收幾個不記名的便宜徒弟,奈何現如今丹井派的底細,根本經不起查詢,一查就露餡。
否則像那些中五境的,只要登門,來者不拒,只需傳授一門粗淺的吐納術,或是教一篇東拼西湊而來的道訣,再給幾顆吃不死人的丹藥,就可以掙個盆滿缽盈。
至於這個新收的弟子,哪怕資質再一般,也是個能修行仙家術法的,能夠被自己找到,商祚已經心滿意足,屬於意外之喜。
趙鐵硯耐心再好,也有了下逐客令的念頭。
崔東山笑道:「不着急趕人,其實我之所以登門求見,買賣之外,還有一段緣法可講。」
趙鐵硯問道:「此話怎講?」
崔東山說道:「先前我家先生,帶着一個頭戴貂帽的女子,在一處淫祠山神地界,見過你們。先生與我提及此事,說你們山規門風都好。」
趙鐵硯稍微心定幾分,那貂帽少女抖摟過一份仙家手段,道行不低,相當不俗。若是她與那個從頭到尾都沒說話的青衫男子,真看上了自己那鐵鐧,在荒郊野嶺,他們要明搶都不難,沒必要弄得這麼曲折。道理再簡單不過,可以強搶,何必坑騙?
趙鐵硯將那拜帖拋還給白衣少年,說道:「所求何事,懇請直言。」
崔東山笑道:「寺廟有下院,仙府有上宗。是不是這個理兒?照理說,你們這些舊丹井派的棄子,哪怕受了委屈,還是要忍辱負重的,繼續守着個空殼祖業,以後他們返回,再乖乖雙手奉上。」
「只是浩然文廟排行老四的亞聖,說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沒聽過?亞聖可沒教讀書人變得愚忠愚孝,君不君,臣便可以不臣,這才是正理,是有先後順序的。」
「需知修行最怕錯走了道路,亂拜山頭,認賊作父。修道之人,七情六慾亂竄,不得誠心正意,千頭萬緒,猶如獅子身上蟲。自當整理山規,重振家風。大浪淘沙,淘盆沙盡之時,即見真金。我看你們就很好,上樑不正下樑反而不歪,好極了。」
「修行求仙,修行向道,還是有點不一樣。滿身銅臭氣,怎就不是修道人,不是纖塵不染的字面仙人而已。」
商祚以心聲道:「趙師兄,我說不過他。」
那廝在發酒瘋,說胡話?
好像不是。細嚼起來,頗有幾分道理?
趙鐵硯說道:「可能跟掌門師兄有的聊。」
崔東山眨眨眼,望向那個店夥計,「少年郎,我與你一見投緣,要幫你編寫一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精彩故事。」
少年興高采烈,不敢置信,怯生生問道:「我真能修行得道,當那仙人?」
崔東山嬉皮笑臉道:「你屬於『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後半截故事裏的主人公。」
少年沒聽出話外話,神色懵懂,「啥?」
崔東山拍了拍少年肩膀,「這麼聰明,難怪咱倆投緣。」
趙鐵硯思量片刻,問道:「能不能說得再簡單一點?」
崔東山大聲嚷嚷道:「既然咱們都是明白事理的敞亮人,我就明說了,今天親自登門,是要與一座煥然一新的丹井派結盟!」
趙鐵硯愈發一頭霧水,好奇詢問那白衣少年,「敢問貴派名稱?」
只見那白衣少年咧嘴笑道:「說過了,是個新興門派,叫青萍劍宗!」
商祚嘆了口氣,以心聲說道:「師兄,我真心受不了這小子!」
趙鐵硯笑道:「那敢問這位仙師,是不是姓崔名東山?」
白衣少年使勁點頭,「對啊,我是崔東山啊。」
趙鐵硯深呼吸一口氣,「滾!」
崔東山轉頭說道:「青秘道友,瞧見沒,都猜出我身份了,腦子比你靈光唉。」
馮雪濤笑着點頭,「好像是的。」
青秘?
玉圭宗那個新供奉,皚皚洲飛升境修士?確實,聽說這位老神仙如今就身在京城。
商祚怒喝道:「都給老子滾蛋!」
崔東山豎起大拇指,「敬你們是條漢子,我就不與你們計較什麼了,我們啥時候開始喝酒啊。」
崔東山轉頭問道:「青秘道友,好像談崩了,怎麼講?」
馮雪濤笑道:「我無所謂,留下喝酒也可以,滾也行。」
崔東山抱拳,使勁搖晃了幾下,「後會有期。真要遇到事情,四處碰壁走投無路了,可以去魚鱗渡那艘桐蔭渡船找人,就說你們與謝次席打過照面,或是直接找我身邊這個馮雪濤。」
趙鐵硯笑道:「那我與師弟就不送客了。」
商祚突然說道:「不管你們是誰,有什麼企圖,我都想跟你們說明一事,我丹井派也有很多道心純粹的修道之人。」
大概牽腸掛肚的想念,就像不善飲酒之人,悶下一碗烈酒。
崔東山點點頭,「肯定的,否則也不會有你們幾個,能讓我來這邊說這麼多。害我喝酒都白喝了,口渴,真不能一起喝酒?」
馮雪濤實在是聽不下去了,率先轉身離開。
崔東山學那台戲台上的人物,翹起腳,作持鞭騎馬狀,喊道:「道友慢行。」
出了鋪子,崔東山雙手籠袖,語重心長道:「青秘道友,雲遊四方,行腳萬里,人物事景,我們可不能只是走走看看啊。都說人身即是一座小天地,山澤野修,孑然一身,無牽無掛,當真沒有看輕了自身?」
「能否遇仙,是否分心,是看過眼雲煙,還是當中流砥柱,何處不是心關,在那灘頭教人啞口無言。心猿跳躍意馬馳,我輩登山修道之士,面壁而行,如何自處?」
「我知道這些話,你道心足夠堅韌,是聽不進去的,但是作為斬雞頭燒黃紙的朋友,我還是要與你說上一說。」
「馮兄,是不是被感動了?突然覺得我這人怪好嘞?」
馮雪濤板着臉說道:「滾。」
崔東山果真獨自走了,「好嘞,得令!我有一頭小毛驢,從來也不騎,噠噠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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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對誰而言好像都是異鄉之地的光陰長河,陸沉找到鄭居中,「何必做到這一步?」
鄭居中淡然道:「陸掌教,你覺得我需要用言語恐嚇誰嗎?」
陸沉裝傻扮痴,「啊?鄭先生說了啥?」
鄭居中置若罔聞。
要與青冥天下兌子。
至於你們信不信,那是你們白玉京的事情。
陸沉驀然瞪圓眼睛,伸手指向自己的臉,「鄭先生,你看看貧道的眼神和臉色,真誠不真誠,信不信?」
陸沉捶胸頓足,「說句不誇張的,貧道比你還信啊!」
鄭居中只是沉默。
某一局約定好的棋局,棋盤就是整個青冥天下。
對弈雙方,各有先手。
鄭居中的先手,是率先躋身十四境。
大掌教寇名的先手,是一座白玉京。
陸沉神色黯然,「自度自修,不好嗎?」
「何必主動入局,當那攪屎棍。唉,話也不能這麼說,青冥天下不是一座糞坑,鄭先生更不是攪屎棍。」
陸沉喃喃重複說道:「鄭居中和青冥天下自然都不是如此。」
鄭居中終於開口說道:「記得上古歲月里,對游士和修道之人來說,一個人的出生之地,是謂鄉國。居止和侍奉之國,名為家國,祖籍所在則為祖國。」
陸沉問道:「你不是偏心,在幫誰?或是更早跟誰達到了某種秘密約定,不得已為之?」
鄭居中搖搖頭,「皆否。」
陸沉破天荒暴跳如雷,指着鄭居中鼻子罵道:「仗着自個兒聰明就欺負人的王八蛋,說說看,你到底圖個什麼?這份天下大亂的因果,你鄭居中擔當得起?」
鄭居中微笑道:「我本就是在自度自修,如果三個十四境勝不過余斗,那麼三個偽十五呢?」
陸沉繼續大罵不已,「什麼算數,誰教你的,三三得九還是三三得一啊?!」
鄭居中一揮袖子,「陸沉你罵歸罵,別唾沫星子亂濺。」
陸沉頹然坐地,委屈萬分,抽了抽鼻子,「小道這不是急眼了,情難自禁嘛。」
鄭居中緩緩說道:「在我看來,陸沉是整座酒缸里的唯一清醒人。」
陸沉卻是沒來由想起一句話,自言自語道:「不曾醉過,怨酒。」
鄭居中微笑道:「明天如何明天見。既然今日無事,我們不如喝酒?」
年復一年,野花開遍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