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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影婆娑,映面成碧。
方才余時務和馬研山各做一夢,余時務夢見自己變成一隻漆園蝶,被蛛網所沾,悔不該破繭。
馬研山夢見自己與佳人醉酒夜宿小舟,有孤鶴橫江,一鳴驚人,醒後見二道士羽衣聯袂翩躚。
馬研山只覺得自己碰到一位貨真價實的神仙了。
他也曾親眼見識過家族裏邊那些供奉仙師抖摟幾手秘法,只是對馬研山而言,他們依舊算不得自己心目中真正的世外高人,就只是氣力大些、會點仙法的……人。
道士挽拂塵,道:「余道友不會怪我強行留客吧?」
余時務洒然笑道:「是我失約在先,怨不得陳山主懲戒在後。」
陳平安說道:「若是山澤野修,估計就不會有餘道友此刻的氣度。」
余時務笑而不語,假裝沒聽出對方的言外譏諷之意。
陳平安望向馬研山,「馬苦玄選擇只保你一人遠離這座恩怨窟,確有其理由。」
翻過賬本,馬研山雖然浪蕩,卻不算什麼歹人,平時做的都是些荒誕事,簡單說來,就是手不髒,心不黑。
本來這種膏粱子弟,也不算得什麼好人,至多是不去做傷天害理的事情而已,只是落在沒幾隻好鳥的烏紗巷馬氏家族當中,讓馬研山一下子就成了異類,果然做人如酒桌,全靠旁人當托。
想起余時務先前的稱呼,陳山主?馬研山終於回過味來,「你是陳平安?」
陳平安點頭道:「是我。」
馬研山聽到這個最不想聽到的答案,反而有種終於吃下一顆定心丸的感覺,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問道:「這裏是?」
陳平安笑道:「邯鄲道旁,名利紛紛,青瓷枕上,黃粱一夢,真假在你,假真在我。」
馬研山聽得迷糊。
余時務給出一個確切答案,「我們身在陳山主的心相天地中,既可以說假,也可以說真,真真假假,全看陳山主的心意。」
馬研山問道:「陳山主是要與我們馬家尋仇?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我?」
陳平安笑道:「你還夠不上那個分量,我找的,是違約的余時務,馬研山就只是個添頭。」
余時務問道:「登門手刃仇寇,取其首級而歸,陳山主猶然覺得不足以報仇雪恨?」
陳平安說道:「余時務,你是一個不錯的人,將馬苦玄視為摯友,你該勸的也勸了,該幫的也幫了,甚至不惜以身涉險,當朋友當到這個份上,實屬不易。真武山也是一座門風很好的仙府,你如果願意就此收手,我可以既往不咎,甚至可以讓你帶着馬研山離開此地,至於馬研山將來是否能夠進入真武山修道,以後會不會與我尋仇,我現在就可以與你打開天窗說亮話,無所謂,隨你們。」
余時務微笑道:「要論交朋友,我遠遠不如陳山主諍友。見過隱規之人,身可托家亦可托。」
陳平安皺眉道:「還不死心?」
余時務雙手虛握拳頭,撐在膝蓋上,「事已至此,哪敢繼續糾纏下去,既沒意思,也沒意義。」
余時務輕輕呵出一口霧氣,「只是作為旁觀者,隨口提醒陳先生一句,當初不殺顧璨,以後代價很大。」
陳平安笑道:「這種話,你有本事就跟顧璨說去,他如今就在玉宣國京城皇宮,順路。」
余時務搖頭說道:「不敢。」
他寧肯招惹陳平安,也絕對不會跟顧璨結仇。
余時務以心聲問道:「你能不能不殺馬苦玄?」
陳平安說道:「你我心知肚明,是生是死,得看馬苦玄自己如何決斷。」
余時務看着眼前那團漸漸飄散的霧氣,問道:「我能夠看看馬氏眾人的各自下場嗎?」
陳平安直接拒絕道:「不能。」
我跟你客氣客氣,不是你跟我不客氣的理由。
余時務猶不死心,「先前說過,我有些金精銅錢,就當是花錢看戲了,每看一人就掏一顆金精銅錢。」
陳平安說道:「余道友口氣不小,你知道馬氏諸房子孫到底有幾個人嗎?這就是你所謂的『有金精銅錢若干』?」
余時務笑道:「畢竟是玉璞境的修道之人,也沒什麼開銷的機會,故而小有餘財。」
「看這些旁人故事,於你而言意義何在?」
「我跟陳山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你年紀輕輕就走過了千山萬水,我卻是常年居山修道,下山次數寥寥無幾,想要藉機多看看人生百態,錢財是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陳先生不必多想這其中是否包藏禍心,若是不信,我可以發個毒誓。」
馬研山聽到這裏,一般來說,如那書上所寫,跳過發誓環節,才算惺惺相惜,不曾想那位陳山主徑直說道,「那你發個誓。」
余時務還真就遙遙對真武山祖師堂發了一個心誓。
之後余時務從袖中捻出一顆金精銅錢,輕輕放在兩人之間的地板上。
陳平安朝馬研山那邊抬了抬下巴,笑道:「余道友既然財大氣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余時務啞然失笑,還真就又捻出一顆金精銅錢,疊放在第一顆錢上。
院內水霧瀰漫,再不見槐樹,而是浮現出一條烏紗巷的景象,有小販挑着擔子走過,裝着小炭爐,做那吹糖人的行當,也有那吹面人的,擺攤木偶戲或是皮影戲的,甚至還有一位背着韋馱像的化緣僧人,面容枯槁,眼神澄淨,穿過這條烏紗巷。到這裏為止,在馬研山看來,就是一幅很正常的市井圖,只是畫卷光陰流逝較快而已,就像是一幅拼湊出來……錦灰堆。然後場景一變,烏紗巷旁,大雪隆冬時節,風吹着路邊酒肆的大布招捲來捲去,鋪子裏邊,掛着一個古色古香的蟈蟈籠,酒肆老闆娘是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寡婦,馬研山一下子就認出她的身份,是那馬錄的娘親,而馬錄也是馬氏青壯一輩當中學武最有出息的一個,泡了十幾年的藥水桶,一年到頭打熬體魄筋骨,又投貼拜師於某個玉宣國武將,走了武舉一途。只是婦人此刻更為年輕,也換了身份,再不是那個頤指氣使、喜好暗地裏放高利貸的精明老婦了,如今這個女子,臉色有些蠟黃,沒了光澤,她就像沒有年輕過,肌膚從沒有白過、臉色從因羞赧而紅過,風流雲散,不知所蹤。不知如今還有幾個男人,還記得她年輕時的容顏。天寒地凍的光景,屋內酒客卻是不少,馬研山逐漸認出他們,都是馬府地位卑賤的下人,可能是轎夫,趕馬車的,可他們在「今天」的酒肆,不是對那婦人手上揩油,便是滿嘴葷話,其中就有個登門催債的男人,讓婦人陪坐飲酒,說話的時候總喜歡咧嘴笑,可能是他覺得自己言語風趣,可能是因為他鑲着一顆金牙。他用眼神暗示婦人無果,便徑直低聲言語,告訴婦人只要帶他去一趟後邊的灶房,便可以免去本月利息,婦人抵死不從,至今未能嘗到半嘴葷腥味的漢子,便狠狠打賞了一耳光給她。婦人那個還在蒙學的孩子,想要替娘親討要一個公道,漢子便結結實實還給孩子一個響亮的公道。漢子罵罵咧咧撂下狠話,再不還錢,就讓她去窯子當暗娼,臉頰紅腫的婦人既不敢說什麼,更不敢報官,只是眼神呆滯,坐在地上抱住嘴角滲出血水的可憐孩子,命途坎坷的女子,早就不太想做過的對錯事和明天的好壞命運。
背一把銅錢劍的中年道士笑問道:「是繼續看下去,還是要換一幅畫卷瞧瞧?」
余時務點頭道:「換一幅畫好了。」
道士說道:「那就先把賬結清。」
余時務轉頭問道:「研山,畫卷有幾人是你們馬府中人?」
馬研山報了一個數字,六。
余時務很爽快,一口氣掏出十二顆金精銅錢。
「其實是八個。」
道士笑着糾正道:「家族太大也不好,連自家人都認不全。無妨,四顆銅錢,就當是送的彩頭。」
一片生長在野水裏的蘆葦盪,蔥蘢可愛,人過時常有不知名的鳥雀急急掠起,翠綠顏色,快若飛矢。有衙門中人帶着一隊流徙犯人走在泥濘道路上,後者全部帶着沉重的枷鎖,再被一根繩子串成螞蚱似的,在路上蹣跚而行。水上有一艘綵船,高三層,正在宴飲,翠袖殷勤勸酒,金杯錯落共飲流霞,玉手琵琶,鶯鶯燕燕,濃郁酒香混着脂粉,不知誰率先瞧見岸邊的景象,有貴公子立即命人拿來碎銀子,讓樓船靠近岸邊,讓女子砸向那些囚犯,只要砸中一人,可得黃金一錠。
余時務問道:「馬研山?」
馬研山怔怔出神,聞言回過神,神色複雜道:「只有兩個,一人在船一人在岸。在馬府,是父子身份。」
余時務便拿出四顆金精銅錢,與那位「背劍挽拂塵的中年道士」說道:「可以換了。」
之後一位出身將種、卻生性善妒的皇后娘娘,在那嬪妃仙肌勝雪、宮髻堆鴉的帝王家後院內,只因為皇帝偷摸了一位宮女的手,第二天皇帝陛下便收到一隻匣子,裏邊裝着宮女的慘白雙手。她還曾讓健碩宮人將一位貴妃綁到跟前,剮出後者的雙眼,割了雙乳……將其活活折磨致死,尤其是最後一幕,那歹毒皇后讓一夥健婦拿來木椎……馬研山看得臉色比宮女那雙手還要慘白,差點就要當場嘔吐。
余時務忍不住問道:「莫非時時刻刻,都是這般慘烈田地?」
道士說道:「也有些滋味寡淡的,只是擔心餘道友覺得花了冤枉錢,才有意挑揀出這幾幅畫卷。接下來就會是那位皇后娘娘遭了天譴,被謫化為一條巨蟒,占山作祟,被一夥男女皆有的捕蛇人用煙熏之法,逼出洞窟,再被亂刀砍死,膽被剖出浸了藥酒。下輩子,依舊投胎為女子,暴斃,被一夥歹人盜墓開館,屍骨分離,賣給了海邊漁民,某部分白骨被用在船上,按照風俗,用以出海鎮潮。一報還一報,報應不爽。至於那位貴妃為何遭此劫難,自有她的前因後果,只是你們錯過了,想要看,可以將畫卷倒退回去。至於皇帝皇后與這位貴妃的身份,你可以詢問馬研山,這次肯定認得了。是繼續看下去,還是換一換?」
余時務默不作聲,只是繼續掏錢。馬研山心神震動,早已汗流浹背,顫聲道:「換一幅畫,趕緊換一幅。」
要讓馬府上上下下,相互間仇恨對方。
可這還不止,還要讓某些人痛恨自己。
一處鄉野,孩子們經常在那片墳地放飛紙鳶,旁有一片矮樹林,嫩枝條上邊,不知是鵪鶉還是斑鳩在叫着啄着。
千山鋪雪,樹花呆白。有弱冠之齡的世家子坐一小車,從山中拖冰凌而返城。
在那豆棚瓜架下,有年齡差了一個輩分的女子在竊竊私語。「嬢嬢,你好看。」「我以前更好看。」
少女的清脆嗓音,像那枝頭的黃鸝。婦人的嗓音柔媚,像剛落地的花瓣。
有那高聳入雲的巍峨青山,簡直好像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千萬年來一直就在那裏,此山中有一座歷史悠久的山上門派。仙府女子,炎夏酷暑時節,喜好戴水精芙蓉冠子,故而又名避暑冠。有一位面如冠玉的天才修士,下山歷練一趟再返山,便苦苦暗戀着一位仇家之女,這年桃花吹盡梅花,不知佳人何在。恍然一夢,客窗清明,驀見人家,背影昏鴉。
好像學問可以慢慢積攢,才分卻是一個人打娘胎裏帶出來的。有個天資卓絕的寒門子弟,依仗「聰明」二字,不諳半點人情世故,一邊牢騷着翻遍史書,哪個奸臣不是才子,一邊在各色人物那邊,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到底說錯了哪句話,只是抱怨着天妒英才,只得就此蹉跎半生,常去賒賬的飯館每次漲價,都要請他書寫菜單。他好酒,堪稱嗜酒如命,於色上倒是尋常。像那逛廟會集市,他不看女人,女人們也不看他。
余時務一直在掏錢,幾疊高高低低的金精銅錢,「矗立」在兩人之間。
「如何?看過了這些場景,是不是都覺得無甚意思?當然,你們只要一路耐心看下去,還是有點嚼頭的。」
道士微笑道:「馬研山,想不想看原本屬於你的幾幅畫卷?放寬心,都是白送的,不收錢。」
馬研山如墜冰窟,趕緊搖頭。
只是難以遂願,道士一挽拂塵,便有畫卷攤開。
歷來多是老媼或是半老婦人,走在大街小巷,與各家各戶收買破爛舊衣。畫卷中,卻有一個衣衫不合身、露出腳踝的年輕男人,挽着籃子,在巷中吆喝,讓旁人瞧見了,難免覺得可惜。
「剩餘兩種人生,相對就要更跌宕起伏了,在一座福地當那天下無敵的江湖宗師,積攢了兩甲子內力,稍微催發內力,有劍芒數寸,被帝王將相和江湖豪傑,視為書上的陸地劍仙之流,然後離開了福地,遇到了一個下五境練氣士,起了點小紛爭,就給人隨手打殺了,看來劍芒不該出現在這本有神仙鬼怪的書里。」
「第二種人生,貧道就偷工減料了,與那不喜女色的才子際遇重疊,只是讓你在中年歲數,更換了命理,得以與一位潛邸皇子相識相交,不出三年,立刻顯榮,在那天下大亂的世道當中,英雄殺梟雄,梟雄殺英雄,又或者英雄殺英雄,梟雄殺英雄。要不要看看你這種人生的最後幾年,會有不錯的轉折,以你的腦子,肯定意想不到。」
聽到這裏,馬研山問道:「陳平安,你能不能抹掉我的這些記憶?」
一旦所有人「夢醒」過來,而且保留了與之相關的全部記憶?以後的馬府眾人,豈是一句「互生怨懟,雞飛狗跳」這麼簡單的?
馬研山甚至開始擔心一旦都清醒過來,完全不用陳平安動手,就開始自相殘殺了,字面意思的那種。
道士抖了抖袖子,伸出手,托碗狀,便有一隻白瓷碗憑空出現手中,不知是水是酒,微微蕩漾,「勉強是個聰明人。」
「余道友,你這銅錢陣法還沒布好,能不能給句準話,還需要我等多久?」
「你們可能都知道我在年少時,在家鄉小鎮,曾被正陽山那頭搬山猿追殺過,不過我手刃蔡金簡一事,估計你們就不清楚了。」
「想要在陣法一道登堂入室,尚未墜地的驪珠洞天就是最好的『手稿』,所以除了曾經身在局內的劉志茂幾人,必須跟他們補上幾場虛心請教,當年置身於小鎮,是如何被壓勝到不敢動用絲毫靈氣的,本來我選中了種昶,現在就只好勞煩余道友『順路』走一趟驪珠洞天了,好讓我勘驗效果一番,逐漸補上漏洞。」
「余時務,誰借你的膽子,玉璞境練氣士,就敢坐在一位止境武夫身邊動手腳?」
「已經三次了,事不過三,小懲大誡到此為止。余時務,且睡去。」
馬研山轉頭望向那根唯一的救命稻草。不知為何,根本不見「道士」有任何動作,余時務竟然已經耷拉着腦袋,沉沉睡去了。
陳平安伸手一抓,手中便多出一隻裝滿沸水的水壺,遞給馬研山,「去,澆在那螞蟻窩上邊。」
馬研山被嚇得連連後退。
陳平安冷笑道:「就因為那些螻蟻有名有姓,與你沾親帶故,便於心不忍,不敢了?」
馬研山面無人色。
陳平安淡然道:「奇了怪哉,也沒見這些螻蟻做這類事情的時候,有半點惻隱之心。」
「好像你們眼中,在這世道上,什麼都有,唯獨沒有人。」
元嬰境老嫗蒲柳,已經分不清自己是那位年輕隱官的幫凶還是幫閒了。
沈刻還在玉宣國京城內鬼打牆,沈老宗師是個聽勸的,趕忙尋了幾件趁手兵器,殺得刀鋒都起卷了,只是殺來殺去,都是沈刻殺沈刻。那位陳劍仙不知用上了什麼陰損……神通手段,被殺之人的疼痛之感,沈刻都可以清晰感知,這就迫使沈刻為了自保,不但需要殺人,而且出手殺人的速度必須要快。
賒刀人種昶已經離開這處是非窩,杏花巷馬氏欠他的,終究是要被他討還回去的,就像小鎮俗語所說,先余着。
於磬留在了那處仙府遺址,繼續跟「縫補匠」蕭形作伴。冥冥之中,這個真名複姓公孫的舊洗冤人,覺得自己是很難離開了。因為蠻荒女修也好,神神道道的道冠「任公子」也罷,與她言語,都太真誠,真誠得就像把她當成了自家人。
馬川和馬璧這撥馬氏子弟,各有各的際遇,他們給予這個世道的惡意,都在幻境當中,得到了數倍、十倍的償還。
只是他們在現世造的孽,不是誰幡然醒悟了,就可以一筆勾銷的,天底下沒有這等美事。
「女狀元」在御花園撞見了家族私塾先生的薑桂,後者一席話說得馬徹呆若木雞。
薑桂自然是聽命行事,來此「點撥」馬徹幾句。只是在這之前,他打破腦袋都無法想像,紅塵歷練,還能這般。
旁觀者清,故而愈發畏懼那位陳劍仙的手段。
接下來一幕,更讓薑桂不是個滋味,原來那位皇帝陛下竟然飛奔來此,刻意撇開宦官和扈從,先讓姜國師別多管閒事,再笑嘻嘻着追逐那位女狀元,馬徹此刻已經言語無礙,「她」與那個色迷心竅的皇帝陛下,或者說自己,開始解釋這種荒誕局面,不曾想那個「他」卻聽得大笑不已,反而稱讚「她」奇思妙想,馬徹終於心死如灰,她便一頭撞向假山……下一刻,她便撞向了皇帝陛下,兩者合二為一,馬徹癱軟在地,生不如死的處境,徹底脫困了?還是拉開序幕,開篇而已?
就在此時,馬徹看到了那個站在薑桂身邊的青衫劍客。
馬徹就像看到了一個比「自己」更可怕的存在,地面又泛起一股尿臊味。
陳平安問道:「在姜夫子看來,馬徹在仕途能不能飛黃騰達,如果當了廟堂公卿或是封疆大吏,又會是什麼結果?」
薑桂小心翼翼說道:「馬徹肯定可以當個大官,而且官聲肯定不會太差。」
陳平安突然問道:「薑桂不是你的真名吧?」
鬼物書生老老實實回答道:「本名管窺,祖籍在舊朱熒王朝一個地方小郡,年少慕道,因為家境還算殷實,喜好遊歷名山大川,運道不錯,遇見了師尊,被他收入門下,成為嫡傳弟子,就與山下斷了關係,當了那個小門派的祖師爺,後來門中弟子衝撞了一位大人物,雙方下手都不知輕重,最後我們就惹惱了一個……根本招惹不起的人物,只說我的下場,就是被一位獨孤氏皇族劍修泄憤斬殺,魂魄僥倖逃脫,再不敢待在朱熒王朝,鬼物比野修更混不開,本想着去往書簡湖開山立派,佔據一席之地,或是依附宮柳島,但是當時劉老成不在島上,那會兒正值截江真君劉志茂聲勢最盛,可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投靠劉老成收益更大,就往北遊歷了一趟,早知道就在書簡湖多待幾年了,好像不管是投靠誰,結果都不錯,反正如今都是真境宗了。」
說得太多,怕陳劍仙不耐煩,說得太少,又怕被認為是沒誠意。
陳平安說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管窺說道:「非是胡謅,絕無半點虛言,我在這馬府二十年間,除了教書,並無作惡。」
陳平安笑道:「其實我們還是同行。」
管窺聽得一頭霧水。
「不過你可算不得什麼好夫子。教來教去,也就只教出馬川馬璧兄弟二人,得了功名,只說科舉制藝文章,朝野公認少年神童的馬徹,是不用你教的。」
「陳山主所言甚是。」
「對了,是不是因為你師尊姓姜,門派帶個桂字,故而用了個薑桂的化名?不曾想你還是個念舊之人。」
管窺嘆了口氣,心悅誠服,抱拳道:「陳山主真是見多識廣,連我玉桂宮那麼個小門派都一清二楚。」
皇宮內,國師黃烈雙手負後,不慌不忙,踱步來到金黃色琉璃瓦屋頂的陽翠殿大門外,一路走來,赤紅色的立柱門窗,青藍碧綠等色的精美檐枋,再加上玉白色的石階,讓老人百看不厭,偶爾會後悔自己是個修道小成的練氣士,若是當了皇帝,穿龍袍坐龍椅,想必別有滋味?黃烈收起這點思緒,探頭望向裏邊那位「鳩佔鵲巢」的儒衫青年。
老人僅憑相貌,認不出對方是誰,與心中猜測的那撥人物,好像都對上不號。當然不排除對方使用了障眼法的可能性。
看似溫文爾雅的儒衫青年,此刻就坐在髹金漆雲龍紋的天子寶座附近。
那人抬起頭,藻井正中雕龍,龍頭下探,口銜寶珠。
黃烈試探性問道:「仙師是落魄山的不記名供奉,客卿?」
顧璨收回視線,搖搖頭,微笑道:「我可當不了落魄山的供奉客卿。」
黃烈又問道:「敢問仙師,此行是路過賞景,還是?」
顧璨笑道:「老先生來此,是勸我速速離開,否則就要如何如何?」
黃烈哈哈笑道:「不必着急,仙師可以大大方方吃過宮中糕點瓜果,再走不遲。估計這會兒陛下已經讓御膳房準備了,只要仙師點頭,馬上就到。」
顧璨走到大殿一根瀝粉貼金的纏龍金柱旁,屈指敲擊幾下,嘖嘖道:「別說金丹地仙了,以前連金子都沒見過。」
黃烈乾脆就蹲在大殿門外,由着那個身份不明的過江龍亂逛,別說手指敲幾下柱子,對方想要搬走都成,好商量的。
顧璨轉頭望向門口,笑道:「提起御膳,想起一事,看過了一些流散在外的宮中檔案,才知道原來皇帝老爺也常吃肚片、下水之類的,你們玉宣國的文人雅士,不都說被人請客下館子,涮個最地道的羊肉火鍋,只要在桌上瞧見了下水之類的,就跟被人打了耳光似的,脾氣差一點的,還會當場甩臉子走人嗎?」
老人笑呵呵道:「我也是第一次聽說有這檔子事,長見識了。」
要是換個地方,僅憑這幾句話,黃烈還真願意請此人下個館子,多聊幾句。
「前輩怎麼願意在這邊當差?南邊不是更好?」
「南邊確實有幾個小國開過價,只是玉宣國薛氏這邊給錢最多。」
馬氏祠堂外。
馬苦玄問道:「陳平安,我們是一場分生死,還是先熱熱手,來個三場兩勝?玉璞境劍修,對上劍修之外的仙人境,好像不是不能打。止境武夫打仙人,勝算更是不小。只有最後一場,再來各自手段盡出?」
見那傢伙還是老樣子的沉默不言,好像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自己,馬苦玄笑道:「信不過我?怕我在第一第二場就祭出殺手鐧?」
「那你也太小覷杏花巷馬苦玄了,我只要是說出口的話,一向比修士發誓更管用。」
「陳平安,你不是喜歡偷學嗎?這麼好的機會擺在眼前,都不見好就收?」
陳平安身上多出了一件好似仙蛻的鮮紅法袍,微笑道:「什麼馬苦玄,你就該叫馬玄。」
馬苦玄臉色陰沉起來。
陳平安說道:「就憑她當年勸過你爹娘,這件事就跟她沒關係了。」
馬苦玄咧嘴笑道:「信得過你,我們是一路人。」
陳平安笑眯眯道:「馬苦玄,你這張嘴還是這麼臭。我學都學不來。」
被「好心當成驢肝肺」的馬苦玄,反而笑容燦爛,「陳平安,最後與你說句心裏話好了,驪珠洞天出了咱們倆,其實就足夠了。如果不是你我需要各自還債,巴掌大小的地盤,有朝一日,就是出了倆十四境的光景,還不夠嗎?」
一身鮮紅法袍的陳平安,意態閒適,緩緩拉開一個拳架,「學自曹慈的拳招,名為龍走瀆,不輕。」
馬苦玄微微皺眉。
陳平安說道:「贏你三場也是贏,贏你五場也是贏,所以不用那麼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