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事情順利平定,未有死傷一人,皇帝沒有逗留,中午時分就開拔回京。
而在遙遠的陝西,平叛尚未結束,最起碼沒抓到或者殺死王二這個賊首之前,絕不能說叛賊已定。
所以,游擊將軍吳自勉依舊帶兵追趕。
辛苦趕到平陽縣外,卻發現城門緊閉,本縣兵丁都守在城牆上,虎視眈眈地看着城外。
吳自勉大怒,拍馬到了城下,喝道:「本將延綏游擊吳自勉,奉令追賊至此,速開城門,讓兒郎們入內休整。」
主簿羅金耀探頭叫道:「將軍容稟,本縣狹窄,無法安置大軍,且時值正午,正當追賊,請大軍切勿停留,早早剿賊為要。」
直娘賊!吳自勉氣壞了,喝道:「爾等不讓進城,須得襄助軍需,速送一百石糧米來。」
羅金耀回道:「流民過境,猶如蝗蟲,本縣糧食着實緊張,只得十石,若是將軍不嫌棄,便送下城去。」
「來啊,打破城門……」吳自勉真想喊出這句話。
三千軍,十石糧,一人半斤都不到,打發叫花子呢?
不敢。
他真敢攻城,要麼嘗嘗大寶劍的滋味,要麼去跟王二混。
傻子才跟王二混。
當初大家都以為洪承疇沒卵用,結果多方調度之下,已經把種光道圍在了九峻山里,只差諸軍合攏搜剿。
而王二本人在涇陽撞了一頭包,麾下潰散大半,只收攏了五六百人往冶谷水逃竄。
這種情況,腦子得進了多少水才會去跟王二混?
吳自勉不敢亂說話,軍兵們卻無所顧忌。
「將軍,不若打進去取了糧草,兄弟們幾天沒吃飽飯了。」
「是啊,整天跑來跑去,糧草又供應不上,剿什麼賊?」
「這平陽沒遭災沒遭賊,如何就沒糧草了?就是把我們當賊防着呢。」
「都閉嘴!」吳自勉也惱火的很,但是他能怎麼辦?
自己掏腰包貼補軍用?
別逗了,哪有私房錢辦公家事的道理。
接收了平陽贊助的糧草,吳自勉余怒未消,當場寫了告狀信,讓親兵送去洪承疇處。
剿賊守土,縣縣有責,平陽不給糧草,貽誤戰機,必有說法。
軍兵接了糧食,打開一看,都是怒不可竭。
陳糧也就罷了,能吃就行,問題是十石糧食摻了五石土,這直娘賊的怎麼吃?
「欺人太甚!」一兵抽刀,喝道:「兄弟們,走,去討個說法。」
「走!」
「同去!」
「反了你們了?」吳自勉拍馬趕到,一鞭子把那兵抽翻在地,罵道:「想死是吧?想死老子成全你們!」
那兵也是硬氣,翻身而起,坐在地上叫道:「將軍,軍餉三個月未見,行軍銀只得八錢,天天趕路,飯都吃不飽,總的有個說法吧?」
「你們要說法,老子找誰要說法去?」吳自勉惱羞成怒,揮舞鞭子劈頭蓋臉地抽下。
「住手!」又一兵喝道:「姓吳的,別以為我們不知道,開拔之前總督給的行軍銀每兵一兩五,你扣了七錢倒也罷了,糧草如何也扣了大半?今天不把話說明白,別想好!」
「對對對,把話說明白。」
「還我們錢糧。」
「姓吳的,把欠我們我們的吐出來。」
「反了你們了!」吳自勉按住刀柄,喝道:「張二,拿下這幾個鬧事的。」
「兄弟們,跟我上!」家丁張二抽刀喝道。
吳自勉幹的好事都是他們負責實施的,銀子也有一部分是用來養他們的,鎮壓不服責無旁貸。
百多個家丁逼上前,一般來說,拿了帶頭的就算結束,但是今天的軍兵特別剛。
只見百多個軍兵擋在前面,各挺刀槍對準家丁們。
「姓吳的,還我們錢糧來。」
「還錢。」
「還錢!」
「反了反了,老子非得狠狠教訓你們不可……」
「反就反……」
怒吼中,一枝羽箭激射而來,吳自勉下意識低了頭,只聽叮地一聲,正中頭盔。
「謀害將軍,罪該萬死……」
「兄弟們,一起討回錢糧。」一聲怒吼打斷了張二。
「上啊,討回錢糧。」
「殺~」
諸兵怒喝着上前。
家丁固然精悍,然而人少,奮勇抵抗中砍殺了數十人,自己也傷亡了一二十人,見已經無法鎮壓,吳自勉勒轉馬頭去請援兵鎮壓兵變。
家丁跟着主將走。
沒了彈壓,三千軍徹底放開自我,衝進城外民宅殺人搶掠,事後覺得洗地太麻煩,一把火扔出去,大片民宅被點燃。
平陽守兵戰戰兢兢,生怕亂軍衝擊城牆。
三邊總督還不知道麾下的游擊已經不戰自潰,他正在給涇陽知縣路振飛請功。
大寶劍殺人無往不利,想提拔官員,非得朝廷許可。
奏摺寫完,剛吩咐幕僚送出去,就聽到外面一陣吵鬧。
「何事喧譁?」洪承疇問道。
「督師。」由甘州西路副總兵平調回來的陳洪範興沖沖地進來,道:「守備賀人龍陣斬賊首張麻子,俘獲五百,寧州定矣!」
「好,賀人龍果真是猛將。」洪承疇滿意地笑了。
陝西反賊,王二聲勢最大,其他各地的小賊無數,又以張麻子鬧的最凶。
張麻子伏誅,不只是剪除了一股亂賊,還在于震懾潛在的造反者。
賑濟,除了錢糧,安定的社會秩序同樣重要。
洪承疇到了外面,賀人龍納頭便拜,道:「督師,末將交令。」
「好!」洪承疇扶起他,道:「本督定然上奏朝廷,為將軍請功。」
「謝督師抬舉。」賀人龍咧嘴笑了。
到了俘虜營,只見五百餘俘虜或躺或坐在地上,死氣沉沉的模樣。
洪承疇打量了一陣,忽然說道:「留不得,全部坑殺!」
陳洪範大驚,勸道:「總督,殺俘不祥,若是為人彈劾,只怕皇帝有雷霆之怒啊。」
「你看他們眼神。」
陳洪範看了一陣,只看的滿頭霧水。
完全看不出頭緒好吧。
「經歷。」賀人龍說道:「賊子眼中凶光閃爍,都不是老實人。」
「此輩劫掠殺戮,已經嘗到了好處,如何能安心為農?久之必復叛。
若是招募入軍,其多有兄弟死於官軍之手,暗恨於心,若是攛掇軍兵作亂,將壞陝西全局。
且……」洪承疇轉身,道:「錢糧不足,養不起了。」
陳洪範低下了頭。
此次平叛,各路兵馬一萬五千人,民壯一萬人,十月至今,耗糧近十萬石。
大家都在勒進褲腰帶過日子。
若是把糧食分給叛賊,軍兵的意見肯定很大。
「督師。」賀人龍上前一步,低聲道:「末將沒有俘虜,全部擊殺,屍體已經掩埋。」
「好,辛苦你了。」洪承疇拍了拍賀人龍的肩膀,道:「雖說叛賊首級不值甚麼功勞,但是陝西遍地是賊,定有升遷的機會,不會讓你白乾的。」
「多謝督師抬舉。」賀人龍幹勁十足。
就在賀人龍逼着俘虜挖坑時,安定城外,高迎祥也在挖坑。
被官軍追捕,死了十多個兄弟方才跑出來,然而兩個重傷的撐不住了。
「直娘賊,那幫瘋狗。」
「還是那巡按厲害,居然讓各大戶出了糧食。」
「鐵公雞拔毛,直娘賊的。」
聽着小弟們議論,高迎祥沒吭聲。
當初搶了糧食回家,頗為擔憂了一陣,結果半個月風平浪靜。
萬萬沒想到,就在半個月後,五百餘官軍上門。
雖說殺了出來,家裏人卻都丟了。
逃亡路上,高迎祥也在想到底發生了什麼,卻怎麼都想不明白。
當然想不明白。
陳奇瑜為籌集糧食,把地主老財關縣衙里關了一天,卻還是沒有一個願意出糧食。
第二天就有一戶人家被劫了。
高迎祥等人帶走的不多,附近鄉民卻蜂擁而至,不但搶了剩下的糧食,連房梁都給扒了回去。
更慘的是,地主家的婆娘女兒兒媳婦全被擄走,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用腳趾頭也能想到什麼下場。
鄉紳們嚇壞了,當場打開糧倉襄助官府練兵賑災。
手頭有了兵和糧,陳奇瑜派人查訪誰家不斷炊,輕易就把高迎祥颳了出來。
只是陳奇瑜高估了官兵的戰鬥力,還是讓他給跑了,
「大哥,接下來往哪去?」
「老么,你主意多,說說看。」高迎祥問道。
老么回道:「巡撫親自坐鎮,延安待不住了,要麼北上出關,要麼南下投王二去。」
「王二被攆的不知道跑哪去,投他也是死路一條,說說北上怎麼辦。」
「旬日前,官府佈告說開了邊市,西虜可不是善類,跟他們做買賣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我們兄弟過去,不管是給人護車還是干別的,都行。」
幹什麼別的?
有飯吃就當保鏢,沒飯吃就當劫匪,一切都是為了活下去。
家破人亡,流離失所,高迎祥肚子裏的氣是越來越盛了。
西安城裏,錢總同樣把桌子拍的震天響,怒罵不絕。
「平日裏動輒以平天下為己任,好嘛,本督求爺爺告奶奶,就給湊了三千兩!
一個個滿嘴忠義,國家有事,一毛不拔……斯文敗類,豈有此理,枉讀聖賢書……」
劉宇亮站在旁邊,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滿臉尷尬。
他家是蜀中富戶,本想着表現一番,因此寫信回去拉贊助。
答:你個知縣,想屁吃。
氣炸了。
當初翰林待制時,風投絡繹不絕,家裏更是銀錢不斷,過的好不瀟灑,如今外放知縣,毛都沒得一根。
而在這西安府,別人不彈劾他就不錯了,誰給他投資?
半晌,錢謙益壓下憤怒,道:「走,找成巡撫商議對策。」
幕僚說道:「成巡撫又被宗室圍了。」
砰~
錢總再次怒拍桌面,罵道:「這群豬,不知道陝西什麼狀況嗎?天天來鬧,去找秦王啊!」
就直娘賊的秦王指使的,為的就是出了被逼捐的氣。
老成無所謂,任憑你圍着咱嗶嗶,口水噴臉上就是巋然不動。
有種伱就上手。
哎,絕不還手。
咱老成今天就是被打死在這,絕對不吭一聲。
事後清算,一巴掌十萬兩,來吧!
沒錢?秦王為秦藩長,管教不善,約束無力,把罰款給墊上。
皇帝肯定喜歡這種操作。
只可惜,嘴炮一個比一個響,推推搡搡都沒得,倒都沒法倒,讓成巡撫好不失望。
就在這時,有衙役來報,都水監正張九德入城。
「諸位。」成基命團團拱手,道:「國事困窘,陝西窮困,共克時艱吧。」
「別走,今天不見俸祿,休想離開。」永壽王朱存桑扯着巡撫衣袖不撒手。
「永壽王啊,秦藩傳承這麼多年,就剩永壽王這一支郡王,不容易。
別鬧,啊?」成基命笑容依舊和煦。
「你…你威脅我?」朱存桑大怒。
「哎。」成基命作出一片真心丟溝渠的表情來,道:「怎麼不聽好人言呢?禁錮巡撫可是謀逆一般的大罪,你自己好好想想嘛。」
「你,好!」朱存桑丟開成巡撫,帶着一肚子氣走了。
沒了領頭的,下面將軍中尉們不敢再囉嗦,各自帶着一肚子火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