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裏樂聲再起。
皇帝眯眼傾聽,不時點頭,偶爾也記錄些什麼。
貴妃帶着十餘舞伎出場了。
為了這支曲子,貴妃特意定製了戎裝,嫵媚中多了英武,讓皇帝眼前一亮。
韓石頭後退,衝着幾個內侍擺擺手。
內侍們悄然而退。
晚些,裏面傳來了些激烈的動靜。。
少頃安靜了下來,韓石頭點頭,一群內侍宮人進去收拾。
皇帝顯得有些疲憊,貴妃卻紅暈滿面。
「陛下。」韓石頭看到皇帝頗為愜意,低聲道:「北疆快馬報捷。」
「哦!」皇帝哦了一聲,依舊閉着眼睛。
「遼皇遣使挑釁北疆,黃相公令陳州反擊,陳州太平縣出兵兩千餘,一戰滅瓦謝。」
皇帝嗯了一聲,韓石頭沒動,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勢。
皇帝突然問道:「瓦謝……朕有些耳熟。」
「陛下好記***婢令人去問問。」韓石頭笑着對一個內侍點頭。
內侍跑了出去,再回來時帶來了消息。
「陛下,陳州當面有三大部,瓦謝為其一。這些年瓦謝曾多次攻陷大唐城池。」
韓石頭的眼中多了一抹亮色,隨即湮滅。
「哦!」皇帝衝着貴妃笑道:「這倒是天道好輪迴,囂張跋扈,終究難逃朕的虎賁一擊。幹得好。」
貴妃贊道:「陛下英武。」
皇帝朗聲大笑。
「哈哈哈哈!」
「陛下英武!」眾人行禮道賀。
韓石頭提高嗓門,「大唐盛世來臨,奴婢不勝歡喜。」
「哈哈哈哈!」皇帝笑的越發的快意了。
貴妃也在笑,韓石頭一拍腦門,「奴婢倒是忘了一事,那領軍的將領當年還救過娘娘。」
貴妃茫然,「誰?」
韓石頭笑道:「那人叫做楊玄,如今在陳州為司馬,此次便是他領軍出征。據說很是驍勇。」
對於將領而言,最高評價是足智多謀。驍勇往往代表着莽撞,或是無謀。
貴妃捂額,「我竟忘記了他,不該不該。」
皇帝笑道:「你每日見這麼些人,哪能盡皆記住?」
貴妃捂胸, 愧疚的道:「這楊玄上次歸來我還記得, 想着為他謀個好前程, 可這年輕人卻倔的很,不肯,自己跑去吏部, 尋了羅尚書,一心只想戍邊, 這不, 依舊在北疆。」
皇帝嗯了一聲, 「年輕人熱血,肯去建功立業。那些世家子卻躲在關中享福。」
貴妃見好就收, 起身告退。
出了這裏,焦麗過來扶着她,「娘娘, 那楊玄上次可是沒給大郎君臉面, 自己謀了去路。」
貴妃淡淡的道:「年輕人愛恨分明, 他覺着我上次把他當做是棄子, 於是不滿,這是人之常情。他若是隱忍下來, 我晚上做夢怕是都得睜着眼睛,擔心他暗中害了大兄。」
焦麗訝然,貴妃輕輕拍拍她的手, 含笑道:「趨炎附勢之徒我不缺,可這等率真有才之人卻稀罕。」
貴妃看着焦麗, 問道:「為何臉紅了?」
我方才想那個少年了,竟然臉紅了嗎?焦麗摸摸臉頰, 「奴精神煥發。」
前方有人喊道:「見過殿下。」
貴妃止步,看着太子緩步而來。
這是她的前夫。
如今看着瘦成了閃電。
閃電上前行禮, 一臉平靜,「見過貴妃。」
貴妃淡淡的道:「殿下多禮。」
二人錯身而過,太子的鼻子微微抽了幾下。
一股熟悉的味道,夾雜着一些他曾經熟悉的味道。
隨後他去請見皇帝。
「陛下,太子求見。」
皇帝半躺在榻上,聞言點頭。
外面,太子笑吟吟的衝着韓石頭行禮, 「見過二兄。」
韓石頭側身,表示自己不敢受禮,「奴婢不敢。」
裏面自然有人去稟告。
「石頭知曉分寸。」皇帝微笑,當看到太子進來時, 面色微冷,「你來作甚?」
太子行禮,抬頭,一臉孺慕之情,「阿耶,今日他們送了一等奇異的果子,我吃了一枚,頗為香甜。我想着阿耶忙於國事,怕是沒吃,就送了來。」
太子回身,身後的內侍遞上一個小木盒。
「朕知曉了。」皇帝點頭,面色稍霽。
「兒告退。」太子非常有眼色的告退。
一路回到東宮。
「殿下。」鬚髮斑白的鐘遂在等候。
「鍾先生。」太子微笑。
到了今日這個地步,他能相信的也僅僅數人。而能袒露心扉的除去一個心腹內侍馬奇之外,便是眼前這位老人。
二人進了殿內,馬奇帶着人告退。
殿內空蕩蕩的,唯有角落的香爐中裊裊煙霧環繞。
「殿下。」鍾遂問道:「今日陛下是何意?」
太子端起熱茶喝了一口,身體放鬆了些,他並未回答,而是摸摸鬢角,「孤還不到三十,鬢角都斑白了。」
鍾遂眼中多了怒色,「陛下昏聵!」
「鍾先生說這些作甚。」太子苦笑,「今日阿耶冷漠依舊。對了,路上孤還遇到了那個賤人。」
鍾遂微微蹙眉,「事已至此,殿下何必糾結此事?」
太子眸中多了痛苦之色,「孤每次見到她,總是心中煎熬不忿。」
鍾遂淡淡的道:「殿下缺女人?」
「不缺。」
「殿下以為女人不可或缺?」
「非也。」
「一個女子,若非殿下當年看重,她何德何能如此?高處不勝寒,如今陛下為了此女神魂顛倒,為此拋棄了國事,殿下。」
太子誠懇的道:「這些年若無先生教誨,孤屍骨早寒,先生請說。」
鍾遂說道:「大唐如今看似歌舞昇平,人人稱為大乾盛世。可老夫在宮外見到的卻不是這般。殿下,一家五姓勢大,權貴高官與地方豪紳盤剝百姓,兼併田地,流民與日俱增,此乃危局也!」
太子整日忙於演戲,聞言一怔,「已經如此了嗎?可並未見誰進言。」
「進言何用?」鍾遂冷笑,「北遼在虎視眈眈,南周也態度曖昧……殿下,南疆異族謀反,這裏面若說沒有南周的慫恿和支持,臣當挖了這雙眸子去!」
「這是內憂外患之局啊!」太子換了個話題,「先生以為孤當下該如何?」
鍾遂眼中閃過失望之色,「殿下,如今衛王在北疆,越王在南疆,這是分而治之,互相牽制之局。陛下年歲不小了,所謂父老憂子壯,這是皇家的慣例。」
「孤便是他的棋子。」太子自嘲道。
「殿下莫要太過憂懼,衛王在北疆難有作為,越王在南疆看似希望最大,可殿下要記住,大唐最精銳的人馬在北疆。可去北疆的卻是衛王,大王想到了什麼?」
「衛王非嫡子,握不住北疆軍權。」
「對。如此,北疆大軍依舊在陛下的手中。」
「越王呢!」
「殿下,越王柔弱,至少表面如此。而軍中血勇,最喜的便是武勇的皇子。老夫敢擔保越王無法拿住軍心。如此北疆南疆大軍盡皆在手,陛下還得了個栽培皇子的好名頭。」
「阿耶這是……作勢?」
「對,陛下畢竟年歲大了,每年建言讓殿下觀政的奏疏可不少。陛下自然不肯,可總得做個姿態出來,於是二位皇子便成了棋子。看似風光,可老夫敢斷言,最終那二位皇子無法入主東宮!」
「為何?」
「陛下的眼中只有權力,可人力有時而窮,他見證過宣德帝和武皇的衰老,他甚至藉此率軍入宮奪取了皇位,殿下,這樣的經歷讓陛下不會信任誰,他唯一能信任的只有……」
「他自己。」
……
皇帝終於累了,丟下譜子打個盹,醒來後問道:「太子在做什麼?」
「殿下在東宮和鍾遂說話。」
「嗯!」皇帝打個哈欠,韓石頭送上了一碗湯。
皇帝用這碗秘制的湯漱口,吐了之後,打個嗝,「敬王呢?」
韓石頭低頭,「奴婢去請來。」
「嗯!」
韓石頭一路去了明妃那裏。
明妃見他來了,趕緊起身行禮,「見過韓少監。」
韓石頭頷首,「大王何在?」
明妃還嬌嫩的臉上多了一抹歡喜,喊道:「六郎!六郎!」
「阿娘!」
六歲的敬王李博從後面鑽出來,臉上多了些灰土。
「看看,也不知鑽哪去了,來人,趕緊洗乾淨。」
敬王笑嘻嘻的道:「阿娘,那裏有個老鼠洞,我想鑽進去看看。」
「胡說!」明妃說道:「趕緊給韓少監行禮。」
敬王看着韓石頭,拱手,「韓少監好。」
這孩子看着很可愛,韓石頭卻淡淡的道:「奴婢不敢。大王,請隨奴婢來。」
明妃一路把韓石頭和敬王送出去,看着他們的背影,幽幽的道:「帝王心思難測,希望六郎能平安。」
到了梨園,皇帝在吃果子。
「阿耶!」敬王歡喜的跑進去,也不行禮,拍手笑道:「我也要吃!」
「六郎也喜歡吃嗎?」皇帝的眼中多了一抹慈祥,把吃了一半的果子遞給敬王。
敬王接過啃了一口,「好吃好吃,阿耶,可還有?」
皇帝笑道:「小子貪婪。」
敬王搖頭,「我給阿娘吃。」
「太子送的果子呢?」皇帝伸手,韓石頭遞過一個果子,皇帝手一松,果子落下,被他踩在腳下。
「來拿。」
敬王跪下,雙手去抓。皇帝的腳來回動,把果子踩的到處轉,讓敬王滿頭大汗也抓不到。
門外兩個內侍在低聲說話。
「敬王有趣。」
「是有趣。」
「你想到了什麼?」
「遛狗!」
良久,皇帝鬆開腳,敬王抓住了那個早已破爛不堪的果子,歡喜的道:「我回去給阿娘。」
皇帝笑道:「去吧去吧。」
敬王歡喜的跑了,韓石頭低聲道:「明妃在教授敬王識字讀書,敬王卻頑劣,坐不住。」
「和朕當年一般,有趣。」皇帝慈祥的道:「賞敬王朕剛令人編的書十卷。」
敬王一路跑回去,「阿娘,給你果子。」
明妃接過果子,罵道:「看看你,又是一身髒兮兮!」
敬王做個鬼臉,被帶去沐浴。
「你們都出去。」
敬王泡在木桶里,趕走了侍女們。
他緩緩靠在木桶邊上,含着一口水用力漱口,隨後吐了出來,低聲罵道:「什麼爛果子,也想我吃!呸!」
……
國子監中,周寧依舊是一道風景。
到了值房外,聽着裏面琴聲悠悠,周寧停頓了一瞬,腳下輕輕一跺。
琴聲止,寧雅韻的聲音飄了出來,「進來。」
周寧推開門,進去行禮,「祭酒。」
寧雅韻抬眸,微笑道:「老夫尋你是想問問,最近楊玄可有書信來?」
有是有的,可信中多是情話,讓我如何說……周寧一怔,「最近卻沒有。」
寧雅韻有些遺憾,「最近咱們的學生被分配的頗為偏遠,在讀的頗為沮喪,若是楊玄再立新功,也好拿去教導他們,激勵他們。沒有便算了。」
原來是這樣啊!
若是能把子泰的事跡變成國子監的課本,那豈不是更好?可方才我卻說沒有,如今怎好反口?
周寧難得的躊躇。
寧雅韻見狀不禁笑了起來,「小兒女情態,老夫見了也不禁追憶往昔,有便說,老夫難道還會笑話你不成?」
周寧依舊平靜,「我先前卻是忘了。」
「老夫也時常忘事。」
祭酒這分明就是在取笑……周寧微微蹙眉,「子泰來信,提及將率軍出擊草原,此戰他頗為期許。」
詳細的軍情計劃自然不能說,但大方向卻可以透露一下。
寧雅韻一喜,「可說了攻打何處?」
信中說是三大部中的一個,可若是不能滅了其中一部,被國子監先宣揚出去,到時候子泰的顏面可就沒了……周寧搖頭,「子泰並未說。」
「也罷,此乃軍機,不好問。」
這時安紫雨進來,一臉歡喜。
「可是喜事?」寧雅韻問道。
「大喜!」安紫雨看着周寧,「阿寧。」
「啊!」周寧不解安司業為何笑的這般詭異。
「方才有人從朝中打探到了消息,楊玄領軍出擊,滅掉了一個部族,叫做什麼瓦謝,大捷了!」
子泰果然滅了一部嗎?
寧雅韻捂額,「瓦謝……老夫怎地記得?又忘記了。」
他四處翻找地圖。
周寧卻心中歡喜,白玉般的臉頰上多了些紅暈。
阿耶那邊總是說什麼年輕俊彥皆在一家四姓之中,子泰這等功勳,那些所謂的年輕俊彥誰能及?
回頭阿耶再來囉嗦,直接用子泰的功勳去堵他的嘴。
安紫雨也頗為歡喜,握着周寧的手,「阿寧,弄不好你以後嫁過去就是夫人了。」
我不要什麼夫人,只要和他在一起……周寧眼中多了憧憬。
寧雅韻翻到了地圖,卻找不到瓦謝部,「這瓦謝部在哪呢?」
周寧隨口道:「就在北疆陳州太平縣對面,是三大部之一。」
話一出口她就愣住了。
晚些周寧走了,寧雅韻唏噓道:「女人啊!」
「女人怎麼了!」安司業不滿的道。
「女人天生就會撒謊!」
「祭酒,你不懂。」
「老夫如何不懂?」
「女人只會對兩種人撒謊。」
「哪兩種?說說。」
「她在乎的人,和她不在乎的人。」
「你這好像是廢話。」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