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府東門外十餘輛滿載糧米雜物的健騾大車橫七豎八雜亂無章的停靠着,互相之間幫、轅相臨,擠擠挨挨動彈不得,梁元福雙手叉腰站在府門前一邊申斥着辦事不力的門子,一邊指手畫腳的指使幾個門子疏通着道路, 牲畜的嘶叫聲、車把式的吆喝聲、門子的喝罵聲交織在一處,門前一片嘈雜紛亂。串流不息的男僕將草袋裝着的米糧、簍子裝着的魚鮮、大筐裝着的果菜等物或抬入府倉、或搬入廚房,管事與莊頭核對着上繳的賬目,幾個精於計算的小廝不停地查驗着數目,不時的大聲報出,賬房快筆核銷着出入賬頭, 一切都顯得忙碌而充滿生氣。
一個內院小廝快步走到門前, 尋到梁元福道:「梁管事,公子動問,只言前些時舅老爺說遣了人來,淘換了一塊靈璧擺件,品相甚是不凡,說這次一併捎帶送來,公子一直掛懷,只問到了沒,若到了不必入庫,只使人抬了直送至移文館去,另叫舅爺遣來之人也一同隨見。」
梁元福只一疊聲的道:「到了、到了。」立時轉身張羅,不多時便見兩個健仆用大扛抬了一塊二尺高的靈璧石與底座,與梁府舅家僕人,隨着小廝奔內宅而去。
梁府大宅重牆疊院,每過一門小廝便拿出醒事牌與護院查驗,隨着一重重大門在身後關閉, 外面的喧囂漸漸低沉,最終完全消失, 寂靜幽深的內院似乎隔絕了凡世間一切的紛擾, 讓人仿佛身處兩個世界。
行走良久, 穿過書着「移文館」匾額的月洞門,來到一處寬廣的大庭院中,小廝引着眾人將那靈璧石直抬入房中。立刻退了出去。此處服役的全是中年婢女,一個男人也不見。梁存厚早已在此等候多時,見了立時上前,迫不及待的前後繞着看了足有移時,方自喜不自勝的笑道:「龍鱗層疊、溝壑蜿蜒、蟠螭骨立、渾然天成,此石大璞不雕,少了許多人工的刻意矯情,果是好物!舅父勞心了。」
說完沖那舅家僕人笑道:「舅父舅母可好?」
那僕人三十餘歲,身高八尺,高大魁偉,相貌甚是敦厚老成,頜下留着一部短髭平添一份威勢,聽梁存厚相詢,忙上前施禮,道:「老爺主母身子康健,只說想念公子,若公子閒暇請過府小住。」
梁存厚道:「自家親戚,好說。可有書信?」
僕人道:「有的,公子請看。」說完自懷中取出書信遞上,接着道:「另外老爺主母還有許多家中之事叫奴婢口傳於公子,只是事多瑣碎怕公子不耐。」
梁存厚笑道:「且不忙,今日無事,你慢慢說來便是。」接着沖廊下擺了擺手,道:「我這裏不需伺候,你們且退出院去,我與他閒敘片刻。」婢女們應了聲是,躬身而去。
梁存厚踱至門口,雙手慢慢合上房門,上午明媚的陽光在兩扇門板間變得越來越窄,終於化為了一線被留在了門外,只將一些斑駁的光影透過窗棱打了進來。屋中似乎一下陰冷了下來,梁存厚再不看那靈璧石一眼,緩慢的走到桌旁坐下,神情顯得落寞而疲倦。
那僕人直起身子,走到屋角,投射的光斑將他的身子斜着分為了兩半,下身照入陽光,上身隱入黑暗。
梁存厚對那僕人低聲問道:「喬岩,那四個書辦可送走了嗎?」
叫做喬岩的漢子沉聲答道:「已然送走了,近日髡人加緊了盤查,幸虧雲二哥早作籌謀,不然只怕麻煩。只其中一個在雲二哥言語試探時頗多疑竇,其後我們暗中搜檢,發現他暗中夾藏了一冊《天情廣聞錄》的目錄和半冊手抄的內文底本,拷問得知此獠有心向髡人舉發,雲二哥使人將他全家戳了刀子,鑿沉了船,一齊沉了江。另三個雲二哥都試了,沒有破綻,現下已送出兩廣地界。公子寬心,必無首尾。」
梁存厚似乎有些悵然,輕聲道:「何苦呢,我本不願如此。」
喬岩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公子當知不可因小失大。」
梁存厚輕嘆一聲道:「我知道,只他人終究因我而死,心下難安,徒增感懷罷了」。
梁存厚出了會神,突然問道:「喬岩,你怕嗎?」
喬岩沉默片刻,道:「五年前髡人炮打廣州城,我有事未在家中,髡人施放火流星,那一夜火雨漫天,燒紅了半邊天,一枚火流星飛入我家房中,樑柱、床櫃、衣被、柴草盡燃,此火撲之不滅,沾身跗骨,後聽聞鄰里說瞬息之間便滿院被火,舉家被焚,只逃出一個老奴。我回來將爹娘和我老婆刨出來,皆燒成了黑炭,看不出模樣,我老婆摟着兩個娃兒,燒成了一坨,手掌掰斷也沒分開,便一堆埋了,那時起,我便不怕了。」喬岩的聲音舒緩而平淡,語調毫無起伏,似乎在述說一件與自己絕無關聯之事。
稍一頓,喬岩接着道:「我自成人起,這些年一直乾的就是栽贓攀誣,殺人如草不聞聲的勾當,我知道幹這些事要折陽壽,只沒想到報應落在……」聲音戛然而止,再無聲息。
良久,梁存厚才輕嘆一聲,道:「喬岩,你覺着,我們能成事嗎?」
喬岩似乎想了一下,搖搖頭道:「我雖粗通文墨,卻終究是個粗人,只曉得廝殺,這些事我不知道,也想不透,但若天下抗髡之眾廣有百萬,我必是其一,若天下抗髡者僅有一人,我便是此人。」
梁存厚失落地一笑,道:「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總是讀書人。你雖沒有學問,卻有一身好風骨!」
他嘴角掛着一絲冷冷的嘲諷,道:「現下樑府外面看去依然風光煊赫,實則內憂外患,髡人腳步嚴密,便如國手佈局,絲絲緊扣。現下樑府被財稅局緊盯,暗門生意這一大注財源眼見便要餵了財稅局這條惡犬!澳洲人的緝事捕快也是無日不緊盯着着我這裏。只說門前幾個攤販,真當我是死人麼?往日那些自詡迎霜傲骨之人都已不再登門,往日書房之中談起髡情個個『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事到臨頭卻一個個言不顧行,畏髡如虎,生怕事涉牽連。難怪人常言,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喬岩道:「公子不必自傷,《天情廣聞錄》雲二哥看了,他道日後征髡成敗必盡在此書,他道天下有此見識者再無餘子。」
梁存厚輕輕搖了下頭,自嘲的苦笑一下,道:「不過些許妄言罷了。我初識髡人便覺其行事與我中華大不相同,但異於何處卻未及深思,只道奇技淫巧罷了。之後髡人佔據臨高,狼子之心初現。直至王督伐瓊,起兵前何帥竟於髡人幾無所知,登瓊之後斥候探馬出營不過半里,戰陣皆為髡人遮蔽,於髡人兵甲銃炮、戰列行伍、行糧輜重皆無所知,直如以瞽目聾聵搏耳聰目明,戰中兵無戰心、進退失據,如此方致有澄邁之敗。孫子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己,更不知人,焉有不敗之理。後髡人寇略廣府,燒殺劫掠、暴戾恣睢,行事愈見張狂,至此操莽之志盡顯,悲憤之餘,寫《瓊崖敗略十一疏》,盡列敗因。我每思及此,晝夜難寐,恨不能仗三尺懸冰入百仞城中報國死義。」
說到此,梁存厚神色黯然,接着道:「我深感髡情不明之害,便起了心念要修一部髡情集錄,便是這《天情廣聞錄》。」說到此,梁存厚指一指窗外一間大屋,道:「那房中所收盡皆髡書,世面上但有所售我一體收買,初始看不出眉目,看得久了便有了一些門道,如這公開財報,便可管窺髡人經濟之道,若逐年比對,便知髡人收入增減,與兵情相合,便能稍知髡人軍資幾何。還有這鐵輪車之鐵道,修於何處、置站何處,或建或修或停均有奧妙、隱意,與你便不贅言。而髡人更有化百為一之法,臨事之時諸部立時便能事權統一,如臂使指,可成合力,千頭萬緒無有不協,百可勝千、千可勝萬,髡人謂之系統。」
稍停片刻,梁存厚又道:「還有這格物,髡人格物之學與陽明先生之『王學』格物又自不同,髡人於微末之學亦要窮究,每人只擇一途學之稱為專業,故髡人多專才,而聖人之言包羅廣有,可言天下事,故我多全才,而全者難精,故百工髡人遠勝於我。而更可慮者非是吾等不肯學,而是不能學、不會學,化學、物理、數學等書放於案前,諸字可識而文不可解,皓首窮經亦只能學而不明,而髡人國富兵強之秘奧盡在於此,徒呼奈何。」
梁存厚又道:「我將這許多雜學盡數收於此書,又詳加批註,便為有朝一日獻與聖天子,待天兵討逆之時事先有備,如此則事之所遇,便可待機而起,運兵行事當機決斷方能成竹在胸,諸事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