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里時刻都瀰漫着藥水的味道。
上杉櫂看見一位掛着吊瓶的病服老人顫顫巍巍地從病房內走出,他沒有人扶,形單影隻,醫院是世間的人情冷暖的縮影,生老病死,離別孤獨,都在這裏有所體現。
「櫂君,報告出了來。」
上杉櫂點點頭,看了眼前方牆上掛的電子顯示儀。
43號、44號、45號,前一個號碼都因檢查完畢而變灰,第二個正在會診呈紅色,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
「花火先坐一坐吧。」他向身邊的少女說道。
「嗯。」
花丸花火在上杉櫂的身邊坐下。
花火是個漂亮到耀眼的女孩子,她走到哪裏有目光的注視。
也因此,她的可愛和清新的樣子在沉悶的醫院中顯得格格不入。
不久後,44號推開了診斷室的門。
出來的是一個年輕男性。
他獨自一人,因為身邊,似乎臉色不是很好。
他走出來就看見了坐在木質長椅上的花丸花火,因為她的漂亮愣了一愣,又因為他身邊坐了一個相當帥氣的男生,低下頭,轉身拿着診斷書默默離開。
「一個人來看病嗎?」花丸花火望着那個離開背影說。
「一個人來看病,很孤獨對不對。」上杉櫂看着花丸花火的側臉。
「嗯。」
「那花火生病的時候記得叫上我陪你。」
「花火生病...櫂君每次都在身邊呀。」
上杉櫂笑了笑。
等會診室里的醫生叫上上杉櫂的名字後,兩人一同走了進去。
今天是來複診的,本來還有一段時間才會去醫院複診,不過在上杉櫂的要求下,現如今提前了幾周。
花丸花火也放下了手中的工作陪他來醫院。
會診室。
上次手術主刀的那須醫生拿着上杉櫂的核磁共振的成像圖仔細觀看,認真揣摩。
「奇怪.....」他發出了疑問。
「奇怪...?」
那須醫生看向有些擔心的花丸花火,笑着說道:「啊,不必擔心,你男朋友的病沒有問題。問題在於它居然——消失不見了,你能明白嗎?完完全全就像是沒有生過病做過手術一樣。」
花丸花火偷偷在下方拉住上杉櫂的手,臉上顯露高興:
「是痊癒了嗎...?」
「像他這種狀況的失狀竇旁腦膜瘤我們不敢全部切除...本來還應該留有一些不能切除的部分...但它,不見了。」
那須醫生對着成像圖左看右看,新奇的樣子似乎是看到了幾十年來的平生所見。
「總之...是痊癒了。」
......
「哼哼~」
上杉櫂推着自行車,微笑看向身旁心情極佳的花丸花火:「有那麼開心嗎?」
「開心,當然開心啦,櫂君的病好了!當然開心了。」花丸花火抱着他的胳膊,甜甜的笑着。
「痊癒了,我請你吃雪糕好不好。」
「好呀!」
花丸花火又高興地往他的肩上靠了靠。
上杉櫂淺淺微笑,將自行車停在路旁,拉着她一起走去路邊的小店裏買了一個很普通的雪糕。
他買給她後,少女吃得很是幸福。
上杉櫂帶着她到坐到雪糕店前方擺的小桌上,周圍是步行街,人來人往,櫸樹在頭頂被太陽照得發亮。
花丸花火吃東西的樣子是可愛的,臉蛋粉嫩,吃東西的樣子又有着小巧的精緻。
只要在她身邊稍微待上那麼片刻,看着她吃東西時的滿足樣子,渾身都會被幸福感充斥。
有這麼一個為自己高興或者傷心的青梅,真的好好。
「還想吃嗎?」
「嗯!還想吃!」
——————
八月三十一日,距離結婚的日子也只有一個多月了。
看着手機上近在咫尺的日期,上杉櫂總是有着無盡的感慨,他用拇指撫摸着手機屏幕上花火的笑顏,一種名為珍惜的情緒油然而生。
花火...我的花火......
「小師弟!上去抽號碼了。」楠繆丸的聲音打斷了他對美好依戀。
「嗯。」
全國劍道賽的這天,東京武道館內充斥滿了行人、遊客、相機。
不僅是普通的觀眾多,修習劍道、劍術的各界人士也都在這兒觀摩學習。
每年的冠軍必定有其出彩之處,無論是多少時長的對決,那怕是一秒,都能在其中看出心理、技巧與經驗的博弈。
北海道、東北地方、關東地方、中部地方、近畿地方、中國地方、四國地方、九州地方、沖繩,九個賽區都有四支隊伍出線。
依舊是淘汰賽制度。
上杉櫂並不關心對手是誰,他上去抽完順位,等着賽事主辦方安排對手就行。
他在休息室內閉目等待着,約莫十五分鐘後,對戰表出來了。
他們要對戰四國地方愛媛縣的一隻隊伍。
一上來就見到了熟悉的地名,上杉櫂不感慨一下都不行。
自己那便宜師父現在估計就在愛媛縣和自家爺爺認親。
大叔是爺爺的外甥。
這突如其來的關係,怎麼想,怎麼怪。
「誰先上?」湖心鏡見看見對面人高馬大的選手,問向眾人。
「隨便啊。」楠繆丸攤手說道。
「我上吧。」
上杉櫂主動請纓,這還是蠻少見的。
「小師弟,對手可不弱哦。」
「放心。」
正巧的是,對手也派出的是己方大將。
第一場比賽就是大將對大將的戰鬥,論吸引程度,觀眾們自然多加期待。
觀眾席里,不乏有各支隊伍參賽選手的親朋好友。
他們大多是同門、師兄弟、老師、或者是徒弟。
四十多歲參加全國劍道賽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反而非常普通,往屆奪冠也大多是在這個年齡階層。
像上杉櫂這樣成年不久的選手,才是真正值得關注的點。
畢竟劍道這一行,一個四五十歲身材硬朗的男性,要比一個外表俊朗的年輕少年看起來要可靠得多。
光是經驗,年輕人就不可能比得過大叔。
上杉櫂與他的對手站在同一場地上,本鄉汰斗的身高,讓觀眾覺得就像是成年人在欺負小孩子一般。
「請多指教。」
「嗯,請多指教。」上杉櫂戴着劍道頭盔,平靜地回禮。
對手也是一名警察,松山市愛媛縣警察管區一位任職十多年的刑警,本鄉汰斗。
為了抓捕犯人,應對各種情況,本鄉汰斗的身材練就的相當魁梧。
兩人行禮過後,在裁判的示意下,握着竹刀,各自就位。
兩人都以中段持姿開局。
上杉櫂注視着他的動作,現在看不出他的流派...大概是警視流,也有可能是其他。
雖然可能性很小。
本鄉汰斗完全沒有對他放鬆警惕,一開始就步伐前壓,想要以身體優勢壓制上杉櫂的氣勢。
他的身法有明確的目的——迅速逼近對手,臉部稍稍偏轉,左肩前傾,獲得力量的同時,以身體優勢猛撞敵人。
當然,這是比賽,不能使用實戰劍術的技巧。
因此本鄉汰斗稍微進行了改良。
——將進攻的步伐變得更加猛烈,將「衝撞」的這股猛勁,匯聚到竹刀的進攻上。
一場劍道比賽,只要有了氣勢,只要有了壓制力,那便勝券在握了。
本鄉汰斗奮起進攻,直攻上杉櫂的面部。
竹刀碰撞的剎那,氣勢藉由身體高大的優勢,強烈下壓。
進攻觀眾並不是上杉櫂,但他們仍舊能體會到那股居高臨下的氣魄。
面對這一擊,上杉櫂選擇正面對打。
他手臂發力,攥死了竹刀,當竹刀摧枯拉朽般的向上砍去之時,似乎爆發出來不屬於上杉櫂這個體格能達到的力量。
力氣很大...感受到竹刀帶給自己手掌的反饋,本鄉汰斗在心裏評價道。
下一刻,
本鄉汰斗撥開上杉櫂的回擊,手腕擰緊,以身體優勢繼續攻面。
上杉櫂不甘示弱,連續回擊。
竹刀聲呼嘯不斷。
這是劍道賽很少有的對打,激烈的程度讓不怎麼關心比賽的觀眾們都放下手機,舉目而來。
本鄉汰斗竹刀的擊打相當酣暢,他佔有絕對的優勢,上杉櫂只能被迫後退,舉刀防禦。
在這一刻,
任誰都能看出他處於弱勢方。
不過這也在情理之中,畢竟本鄉汰斗體格更狀,身材更魁梧。
如果一開始他就打出了優勢,那體格小的那一方幾乎沒有可能就地反擊。
竹刀的進攻與竹刀的防禦,近乎糾纏了兩分鐘。
嗙——!
嗙——!
不對,不對!
隨着時間的推移,本鄉汰斗越發覺得上杉櫂似乎並不是完全被他壓着打。
雖然他手中的竹刀每一擊都結實地壓制了對方。
但自己收手防禦上杉櫂的反擊之時,總覺得他的劍中,有着一股黏糊糊的感覺。
掙不脫,又擰不斷。
「黏刀術嗎?」
觀眾席。
上一次採訪了上杉櫂的記者宮田和弘,這一天也如約來到了東京武道館觀賽。
他認出了上杉櫂所使用的技法。
他的好友江騰七彥端着相機向比賽中央拍了一張照,聽到了宮田和弘所說的稱謂。
江騰不知道那是什麼,但知道宮田從業劍道賽事採訪數年,劍道的知識豐富。
便其問道:「什麼意思?」
宮田和弘放下手中鋼筆,看向比賽場地中,上杉櫂頭盔後方飛舞的繩結,解釋說道:
「所謂黏刀術,是指雙方酣戰激烈之時,如果敵方擋住了我方太刀,我方應注意用自己的太刀黏住敵人的太刀。
「『黏住』指的就是太刀不能輕易分離,身體步步緊貼,壓制對方進攻的腳步,期間用力不能過猛,身體動作要保持平衡,要把握氣息——總的來說,這也就是古流劍術用到劍道上的技巧之一。」
「也就是...上杉選手在盡力糾纏對手,好讓對方徒耗氣勢?」
「糾纏?」
宮田和弘看了一眼場地中的上杉櫂,淺笑道,「是『黏住』,而不是『糾纏』。『黏住』強而有力,『糾纏』,軟弱無力。『黏住』是主動的,『糾纏』,是被動的,兩者完全不可一概而論。」
說話之時,宮田和弘突然眼前一亮。
記者優良的素質使他迅速舉起相機,抓拍到了上杉櫂的一張相當帥氣的相片。
他看着相機里,上杉櫂鎮定自若,平靜如初的面部表情,有些興奮地說道:
「很少有這麼厲害的年輕人了!」
其實不止他們倆發現了這一點,觀眾席上許多經驗之人,有段之士都看了出來。
上杉櫂看似被動,其實他才是對戰的兩人中,聰明的那個。
「小師弟可以啊!」楠繆丸似乎興奮得不行,他最煩的就是警視流,學那個流派的警察,就像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難打的要命。
「嗯,黏刀術是很棒,但是...要怎麼贏?」樋口義行分析道。
「這......」
黏固然可以黏住,但並不代表黏人就能得分獲勝啊。
與幾位師兄一樣,很多經驗之人都陷入了沉思。
這該如何破局?
......
與他們的思索相比,比賽中的本鄉汰斗就要懊惱許多。
他以經驗判斷出來的進攻方式,竟然被對方用防禦和回擊給黏住了足足兩分鐘。
要知道一回合最多三分鐘的時間。
時間一到,就要被裁判吹哨強行拉開。
他甚至感覺到自己當刑警近十年的經驗用到了抓捕市民丟失的貓貓狗狗身上。
刑警幫市民找貓——像這樣一般的無可奈何、有氣無力。
近兩分半的持續交劍相當激烈。
外人雖然看不出門道,但他們看得爽啊。
竹刀與竹刀的擊打,持續不斷有着壓制力的喝聲如潮水一般湧入了他們的耳朵。
本鄉汰斗的聲音本就渾厚,外貌也頗有英雄的樣子。
他們能在他的聲音與動作中感受到力量感。
這種精彩程度要比看格鬥電影還要爽上數倍。
因為,他們身處於其中。
上杉櫂的視線在面罩內轉動,他盯着本鄉汰斗遊走的竹刀與行動的軌跡。
上杉櫂能精確地看出來,本鄉汰斗運動的節奏。
他是屬於「快」的風格流派。
應該就是警視流其中之一了。
上杉櫂不難發現,一開始還好,對峙到現在,本鄉汰斗有些凌亂了。
——他出刀速度越來越快。
從旁人視角來看,他的壓制力似乎因為出刀速度更快而更猛了。
但在上杉櫂的眼裏看來,他這是亂了節奏。
一味追求出劍速度並非正道。
任何事情,正因為有脫離原本節奏的情形,才有快慢之說。
而劍道,一般人認為的「快」,在上杉櫂的眼中,在技藝嫻熟、有着幾十年經驗的師範眼中,就並非如此了。
舉個例子。
比如汽車。
一輛速度在120公里/小時的汽車。
算上人的作息,在路上一天可以行使約1000公里。
但要是拖拉機呢?
一輛拖拉機時速40公里/小時。
滿打滿算,把輪子跑掉一天都沒法跑到1000公里。
更別談算上駕駛員的休息時間了。
而拖拉機要是把輪子跑壞了,那還能跑到1000公里嗎?
但如果要是開慢一點,拖拉機過幾天是不是就能開到了呢?
所謂「欲速則不達」。
跑得太快反而容易跌倒,反而亂了節奏。
在上杉櫂的眼裏,本鄉汰斗的進攻就是如此。
他失了節奏,現在把自己的輪子跑壞了,破綻百出。
凡事都有衰敗的時機。
上杉櫂抓住了本鄉汰斗顯露出的間隙,一鼓作氣,猛烈回敲對方落下的竹刀。
啪——!
空氣震盪出聲。
這一下,來得相當猛烈。
這一下回擊,敲得本鄉汰斗手中的竹刀略微遲鈍。
上杉櫂櫂準時機,沒有遲疑、迎步而上、趁勢追擊。
握緊竹刀的手中指保持自然狀態,無名指和小指握緊,雙手同時向內側旋。
這是標準的握刀姿勢。
然後...於瞬間向前刺出!
「面!」
黏刀術,就像是讓自行車鏈沒了機油,每一步都舉步維艱。
抓住間隙的回擊,則像是將自行車失速的車鏈完全拉斷,使其節奏全無。
最後一記刺擊,則是車鏈繃斷後,卡住了車輪,使自行車完全停止運行。
現在,上杉櫂的竹刀先革,直指本鄉汰斗的面罩,完美擊中。
竹刀的聲音戛然而止。
本鄉汰斗將要繼續進攻的動作僵在了空中。
三位裁判同時舉旗紅旗,宣佈攻擊有效。
「面!一本!上杉選手獲勝!」
「精彩。」觀眾席一位古流劍術流派的師範先生率先微笑,鼓起了掌。
啪啪,啪啪...
掌聲在逐漸擴大。
毫無疑問。
無論是在外行人看來,還是在內行人看來,這都是精彩的一局對決。
輸了...這麼快...?
本鄉汰斗有些疑惑,但對手的的確確是擊中了自己。
他不喜歡輕敵,職業緣故,經歷與經驗告訴他,輕敵只會帶來痛苦與後悔。
但為何...還是輸了?
難以理解,甚至胸口還有種使不出的悶氣。
本鄉汰斗聆聽着包圍了他全身的熱烈掌聲,這些掌聲並不屬於他,耳畔包圍着的觀眾討論,讓他冷靜了許多。
一開始,自己有很大的機會,有絕對的優勢,但為什麼會輸了?
他思來想去,收起了竹刀,向面前的年輕人行了一個誠摯的禮節。
上杉櫂將竹刀收在腰間,也回禮點頭。
本鄉汰斗看着他轉身的背影,雖然自己這回合輸了...作為一名刑警輸給少了自己十多年劍道經驗的年輕人...但不知為何,沒有剛才那股悶悶的心緒。
稍作休整後,第二回合,他手握竹刀,調整心態,看向對面同樣握刀迎擊的上杉櫂之時,開始嘗試找出制敵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