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想到的是三年前暨民國二十五年,力行社特務處上海站派遣陶老闆前往青島參與剷除漢奸魏元豐的行動之事。
特務處青島戰行刺漢奸魏元豐失敗,有隊員被捕後叛變,整個青島站損失慘重。
在這種情況下,戴春風下令上海站派精幹人員前往青島支援,鋤奸。
陶老闆主動毛遂自薦,康慨前行,其叔叔宋甫國沒有阻止親侄子的『赴死之舉』!
後來,程千帆從戴春風的口中得知盧蔚然即陶老闆同青島站的同志徐白河一起悲壯殉國。
傷感悲痛之餘,程千帆曾經有一個疑惑,青島站出事了,急需要支援,為何是特務處上海站去支援,而不是距離青島更近的天津站或者是北平站?
不過,當時他沒有深入細想此事。
現在,這個疑惑似乎是解開了。
彼時青島站出事後,青島站殘餘人員中,徐白河應該是其中之中堅分子。
戴春風下令上海站支援青島站,更確切的說是支援徐白河所部。
特務處有一個傳統,暨『娘家援手』。
徐白河需要支援,上海站援助,這之間存在一種可能,那便是:
徐白河本身便是特務處上海站出身,當徐白河需要支援的時候,特務處高層便會下意識的選擇安排徐白河的『娘家』去幫忙。
此外,還有一件事,程千帆對於宋甫國暨盧景遷親自送侄子盧蔚然去青島這麼一個險境是極為敬佩的,宋甫國不可能不知道小陶老闆在那種情況下去青島,幾乎是九死一生的局面,但是,小陶老闆義無反顧,宋甫國更是沒有阻攔。
一直以來,程千帆只關注到了此叔侄二人對國家和民族的犧牲精神。
現在細細思量,他驀然有了一個新的猜測:
陶老闆去青島,一是其人康慨悲歌,另外就是——小陶老闆是最合適的人選。
為何是最合適的人選?
徐白河在上海的時候,同陶老闆是同僚,甚至是搭檔,是非常有默契,有着不俗戰績,乃至是建立過功勳的搭檔。
甚至於盧蔚然和徐白河這對搭檔非常優秀,以至於在戴春風那邊都是掛了號的。
如此,才可以解釋宋甫國為何沒有阻攔陶老闆去青島,因為小陶老闆是最合適的人選!
程千帆的腦子飛速的運轉。
儘管這一切都是只是他的『憑空』分析,但是,出於一個十分優秀的特工的直覺和強大的自信,程千帆內心中已經非常傾向於自己的分析和判斷了。
繼而,他對於這位素未謀面、並且早已經在三年前為國捐軀的徐白河同志,是非常的敬佩,進而是感到悲傷和遺憾。
如果他的分析是正確的,那麼,徐白河同志應該是早就打入到力行社特務處內部,並且能力非凡,在青島站已經嶄露頭角,甚至於已經贏得了戴春風的關注和欣賞。
只可惜,徐白河同志三年前便和陶老闆一起,犧牲在日寇手中。
「四月十日,青島區奉命制裁漢奸魏,事聞於敵,日人設伏,少尉盧蔚然、徐白河自知無免,奮起搏鬥,擊斃日特漢奸數名,怠子彈告罄,二人大呼我等已收足本錢,死得其所,拉響手雷,以身殉國。」
從青島發往戴春風手中的這份匯報陶老闆和徐白河殉國的消息的電文,三年了,程千帆深深記得每一個字!
……
這是位於虹口區的一處佔地面積頗大的宅子,宅子周圍有崗哨盤查,還有警察定時巡邏,距離宅子不遠處,還有一個日軍兵營。
在書房裏,傳來了年輕人的閱讀聲音。
「一位半裸體似的只穿着亮紗坎肩,連肌膚都看得分明的時裝少婦,高坐在一輛黃包車上,翹起了赤裸裸的一隻白腿,簡直好像沒有穿褲子。」
「吳老太爺在心裏念着「萬惡淫為首」,默默閉上了眼睛。」
一個梳着中分頭的、精神勃勃的年輕人讀道。
「漣水,你讀的什麼書?」同伴問道。
「沉先生的《子夜》。」漣水說道。
「這可是禁書。」同伴說道,「這位沉先生是親近紅色的。」
「赤木君,有你說的那麼誇張嗎?」另外一個同伴譏笑出聲,說着,扭頭看向漣水,擠眉弄眼,「書里描述的那種美麗的女子,你們見過嗎?」
幾個年輕人的情緒似乎被點燃,低聲且熱烈的討論着某些少兒不宜的話題。
「我將來的妻子,一定要大胸脯。」漣水說道,他想了想,想要找到一個詞,卻是怎麼都沒有想起來。
「就是天如。」同伴立刻說道。
「對。」漣水哈哈大笑,「至少要價值五十大洋。」
其他同伴,有的哈哈大笑,有的不解其意,被同伴掃盲告知後,或是害羞,或是用大笑來掩飾尷尬。
所謂天如,指的是大約十年前在民國掀起的天如運動。
顧名思義,就是取掉束胸帶子——這也符合那位胡先生提出的大奈奈主義。
為了強行推行,政府一度規定,拒不執行的婦女會被罰款五十大洋。
當時有位叫衛女士響應政府號召,取掉了束帶,然後便容易走光。
不慎被公公看到了,立刻皺起眉頭將其丈夫訓斥了一頓。
於是女士沒有辦法,只得將才放幾天的天如重新束起。
可是政府對「天如」監管很嚴,她一上街就被女警察發現了,一罰就是五十大洋。
衛女士無可奈何,便將罰單拿到公公面前——瞧,不是我不想束胸,是政府管得嚴啊。
可是公公不信這個邪,表示:「我還出不起這個錢?」
並囑咐兒子別讓媳婦出門。
不過當局對此查管的嚴厲程度,超乎了公公的想像。
有一天,一個婦女解放組織上門檢查,卻發現衛女士依舊束胸,於是又是五十大洋飛走了。
這下公公徹底沒脾氣了,五十大洋畢竟不是開玩笑的,因此對此事不再過問。
後來,有些女同胞就自嘲說,自家孩子的好口糧至少價值五十大洋。
就在此時,外面傳來了女孩子的聲音,幾名男青年立刻收斂起面上表情,一個個一本正經起來。
幾名年輕女子陪同着一位身姿綽約的少婦進來。
「杏姨。」漣水看到那名女子,眼睛立刻亮了,他立刻起身迎上去,「你什麼時候從香港回來的?」
「回來沒幾天。」邱杏微笑說道,打量了對方一眼,「這麼些日子沒見,漣水都長成大小伙子了。」
說着,示意一幫男女青年不必拘束,她自己來到了客廳,「王媽媽,太太說了什麼時候回來麼?」
「太太一個鐘頭前來了電話,說中午回來吃飯。」王媽媽說道,「太太還讓我準備她最愛吃的清蒸鱸魚。」
「曉得嘞,王媽媽你去忙吧。」邱杏擺擺手,自己坐在沙發上,隨手拿起一份《上海畫報》翻看。
看到上面有對那位湯女士的專訪,然後看到對湯女士的衣着、化妝品的點評,她便想起了正在學習湯女士的打扮的胡玫鳶。
想到這個女人,邱杏面上的笑容澹了下來。
這個女人仗着她背後有土肥圓將軍撐腰,有點不識好歹。
但是,真要算起來,自家大姐才是土肥圓將軍在上海最信重之人。
……
光慈醫院。
程千帆陪白若蘭說了一會話,待妻子疲倦小憩後,他找到了博士,詢問了孕婦和胎兒的情況,被告知一切都正常,這才稍稍放心。
隨後,程千帆叮囑陸媽媽以及小丫鬟們好好照顧太太,便準備外出,在門口便碰到了來探望白若蘭的師母。
「師母,您怎麼來了?」程千帆接過師母帶來的糕點、補品放在桌子上,倒也沒有說『來就來了,還帶什麼東西』之類的話,關係親近,再說這樣的話便顯得生分了,再說了,兩家都是不差這點東西的。
「我上午就來了,你不在,我若不來,若蘭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可憐的嘞。」師母越說越氣,敲了敲程千帆的腦袋,「若蘭隨時可能生產,你就不能老老實實的呆在醫院?」
說着,師母看了一眼小憩的白若蘭,聲音放低,「現在難道還有什麼比若蘭生孩子還重要的?」
「公務繁忙。」程千帆苦笑一聲說道,看到師母要發火,趕緊說道,「您別生氣,我這不一處理完事情就趕緊過來了麼。」
「女人生孩子是一道鬼門關。」師母嘆口氣說道,然後自己也便呸呸呸,繼續說道,「你和若蘭都是有大福氣的孩子。」
「那是自然。」程千帆笑着說道,「有老師和師母這樣的大福氣的長輩,晚輩們自然好福氣。」
「油腔滑調。」師母聽了開心,便看了程千帆一眼,「這是要出去?」
「就在附近,很快就回來。」程千帆趕緊說道,「醫院上上下下都安排好了,師母您放心。」
「我可放不下心。」師母瞪了程千帆一眼,「我已經將行李帶來了,從今天起,我就在這裏照顧若蘭這孩子。」
「這怎麼能行……」程千帆趕緊說道,然後便看到師母瞪過來的眼神,趕緊笑了說道,「有您這樣的師母,是千帆和若蘭的福氣,也是若蘭肚子裏的孩子的福氣。」
「這話我愛聽。」師母笑着說道,說着便擺擺手,「好了,這裏有我,你要是有什麼要忙的就趕緊去吧。」
「那就勞煩師母了。」程千帆也不囉嗦,又叮囑了陸媽媽以及小丫鬟好好照顧妻子以及師母,便急匆匆的帶着李浩離開了醫院。
……
「帆哥,出什麼事情了?」李浩一邊開車,一邊問道。
「去虹口區特高課。」程千帆吩咐說道。
李浩看了帆哥一眼,心說此前不是才從虹口區回來麼?當時怎麼不直接去特高課?
不過,他這個人最重要的一點便是聽話,對於程千帆的話言聽必從,不懂得的地方,可以問的才問,不該問的從不會多問一句:
帆哥做事情,自然有帆哥的道理。
外白渡橋。
從法租界進入到公共租界的哨卡。
有過關卡的中國市民正在受到日軍士兵的刁難。
一名日軍士兵命令一個中年婦女大冷天的脫掉外衣檢查,中年婦女死活不願意,眼看着日軍士兵就要將刺刀刺過來,李浩按了下喇叭。
「程先生。」
看到是法租界的小程總的車隊,哨卡的日軍軍曹也是態度頗為客氣。
「中本君。」程千帆直接用日語說道,「我有急事。」
說話間,李浩已經將幾張久久商貿的代金券悄悄的遞給另外一名日軍士兵。
「程先生有急事,自然可以先行。」日軍軍曹點點頭,擺了擺手。
「擋路做什麼?還不滾蛋!等着蝗軍管飯吃啊?」李浩衝着嚇傻了的中年婦女罵道。
婦女嚇得腿都要軟了,幾乎是連滾帶爬,嗷嗷哭着,拎着米袋子就跑開了。
日軍軍曹和日軍士兵都是哈哈大笑。
李浩一踩油門,帶領身後兩輛車通過了關卡。
「浩子,有進步。」程千帆誇讚了浩子一句。
今天這件事,浩子的處理方式還是頗為圓滑的,既救了人,也沒有引起日本方面的敵意和懷疑。
「帆哥,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麼做?」李浩看了眼後視鏡,隨口問道。
「什麼都不做。」程千帆面無表情,澹澹說道。
他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做不了,他是貪財好色、心狠手辣的小程總,不是活菩薩,更不是有惻隱之心的人,最重要的是,他『骨子裏』是宮崎健太郎,在一個極度鄙視中國人的日本特工的眼中,中國老百姓的生命和尊嚴簡直和豬羊無異。
「或者,如果確有需要。」程千帆看了一眼因為自己一句話陷入沉思的李浩,說道,「我會以更加惡劣的方式,來羞辱那個同胞。」
他停頓了一下,冷冷說道,「譬如說,讓那個女人給日本人磕頭下跪。」
「或者,還不夠的話,讓她跪着爬過關卡。」程千帆說道,說話的時候,他的手中把玩的香煙被他揉在手指間,揉爛了,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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