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玄素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睡夢中,齊玄素看到了一座山,一座很高很高又黑沉沉的山,就像潑墨畫中的山水來到了眼前。
他站在山腳下,面前有一條崎嶇的小徑,小徑兩側是草叢和樹木,草叢中盛開着五彩的花朵,說不出名字,樹木上掛着同樣色彩繽紛的絲絛,似乎正在舉行某種慶典,可天色卻十分暗沉,讓人心情壓抑。
小徑一路蜿蜒向上,消失在一片黑沉之中,看不到盡頭。
齊玄素在恍恍惚惚之間踏足小徑,向山頂走去,耳畔傳來呼嘯的風聲,風中有女子的聲音,似是喃喃低語,又似是輕聲歌唱。小徑兩旁樹木上的絲絛隨風飄搖着,就像無數手臂在瘋狂舞動,小徑上鋪着許多花瓣,透着奇異的芬芳。
不知走了多久,齊玄素耳畔的女子聲音變得清晰,那是一種齊玄素從未聽過的語言,十分拗口,晦澀難懂,古老而神秘,蘊藏着難以言說的詭異。
齊玄素的心頭突然湧上巨大驚恐,他聽到了師父的呼喊,讓他回頭。
可他無法回頭,他的脖子好像僵住了,他整個人都變得身不由己。
他又聽到了七娘的低語。
他努力去聆聽七娘的話語,卻根本聽不清楚七娘到底說了什麼。
齊玄素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了。
忽然之間,齊玄素看到一個女人朝他迎面走來,她的半邊面容被長發遮住,露在外面的另外半邊面容,極美。
女子是引路的使者,在他不遠處站定,向他招手,為他領路。
齊玄素不由自主地跟在女子身後,走完長長的小徑,來到了山頂。
山頂是一塊極大的空地,中間生了好大一堆火,在這堆火後面站着一個高大的身影,火光將其影子映照得老長。
齊玄素還看到在高大身影的背後,有許多黑影隱藏在火光外的黑暗之中,影影綽綽,竊竊私語。
他睜大眼睛,想要竭力看清那個高大身影的面貌。
可這個高大身影籠罩在一層濃到化不開的陰影之中,無論齊玄素如何努力,都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齊玄素又去尋找那個引路的女子,卻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
便在這時,齊玄素又聽到了低低吟唱之的聲音。
火光越發明亮,顯得周圍越發黑暗。
竊竊私語的聲音逐漸變大,似乎穿過漫長而遙遠的時間長河,抵達了現世。
齊玄素上前幾步,想要走近那個高大的身影。
高大身影的雙眼位置亮起了兩點血紅光芒。
齊玄素依稀看到黑影有着白色的長髮,穿着仿佛綴滿星辰宛若夜空的長袍,以及猩紅的雙眸。
便在這時,原本十分耀眼的火光突然消失,火堆熄滅,天地間一片黑暗。
齊玄素腳下的地面轟然破碎,出現了一個的空洞,齊玄素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被緊隨而至的鮮血淹沒,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鮮紅。
一瞬間,齊玄素驚醒過來。
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這個夢,可每次都是身不由己,每次都無法看清那高大身影的面容。
此時齊玄素正躺在一家客棧的二樓客房裏,七娘便坐在床邊,見齊玄素醒了過來,問道:「又做噩夢了?」
齊玄素「嗯」了一聲,不願深談。
七娘也沒有深問,只是抽着長煙,裊裊的煙霧遮擋了她的面容。
齊玄素問道:「這是哪裏?」
七娘淡然道:「鳳台縣。」
齊玄素立時明白:「燈下黑?」
「差不多吧。」七娘吐了個煙圈,「關鍵是有些事情要處理。」
齊玄素又問道:「什麼事情?」
七娘乜了他一眼:「還不是給你收拾殘局,你是不是在『客棧』里用了真名?」
「是。」齊玄素怔了一下,隨即明白此客棧非現在入住的客棧,而是那個藏在地下的「客棧」。
七娘磕了下煙鍋,說道:「我得去『客棧』一趟,把這事情徹底了結,日後無論是青鸞衛,還是天罡堂,都查不出什麼。」
齊玄素沒有詢問七娘打算如何處理,只是說道:「那就有勞七娘了。」
七娘毫不客氣地用手中長煙在齊玄素的頭上敲了一記:「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隨意暴露你的真實身份,更不要讓別人知道你是清平會的人,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經做過什麼?你的仇家已經死了不假,可他還有朋友、師父、兄弟,你是不是想把他們招來找你算賬?」
齊玄素低下頭去,沒有反駁。
他的師父是死於他人之手,齊玄素為師父報了仇,也是七娘為他收拾殘局。
他很感激七娘。
七娘伸手將鼻樑上的墨鏡稍稍往下一拉,抬眼望向齊玄素,繼續說道:「我想好了,你是該有個化名了,以後遇到這種情況,統一用化名,你的化名是『魏無鬼』,記住了嗎?」
齊玄素點頭表示記下。
七娘又一推墨鏡,重新遮住那雙很美的丹鳳眼眸,絮絮叨叨:「你這次傷得不輕,我給你配了藥,藥方放在你的挎包里,你要記得按時吃藥,一天一頓,連續半月。半月之內,儘量不要再與人動手,沒事的時候自己運氣療傷,要特別注意紫宮、玉堂、中庭這幾個穴位,若是運氣時有疼痛之感,不要硬來,繞過就是。」
齊玄素覺得七娘很嘮叨,可自從師父走後便舉目無親的他又不太捨得打斷這種嘮叨,只能不斷點頭應下。
待到七娘說完,齊玄素岔開了話題,問道:「七娘,你既然來了,為什麼不親自動手?」
七娘理直氣壯道:「大戶人家的老爺們,可以自己動手穿衣吃飯,為什麼要丫鬟代勞?如果事事親力親為,那還要丫鬟幹什麼?養起來當小姐嗎?」
齊玄素啞然失笑。
七娘頓了一下,又說道:「這次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都有人來,僅僅是我一個人也是不成的,就拿那個全真道的道士來說,如果不是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不可能輕易地偷襲得手。」
齊玄素見識過七娘出手,並不相信她的這番託辭,卻也沒有點破,轉而問道:「『玄玉』呢?」
七娘道:「你先拿着,去府城的聯絡點。另外,這次開房是我出錢,五十個如意錢,記得還我,還有一百太平錢的救命錢,一個都不能少。」
說罷,七娘站起身來,從須彌寶物中取出一件黑色的斗篷,披在身上,轉身離開了。
齊玄素從床頭拿過自己的挎包,取出七娘留下的藥方,一手秀氣的簪花小楷,讓人不由聯想到溫婉嫻靜的大家閨秀,而不敢相信是出自一個殺人放債的婦人之手。
齊玄素收起藥方,起身來到窗邊,推窗望去。
老天爺終於不再陰沉着一張黑臉,雨過天晴。
披着斗篷的七娘側身坐在一頭毛驢上,搖搖晃晃地出城去了。
齊玄素目送七娘遠去之後,從後門出了客棧。
雖說七娘這次去而復返是玩了一出燈下黑,但齊玄素仍舊是小心行事。以青鸞衛的行事風格,死了這麼多人,哪怕認定所謂的「亂黨」已經逃出城去,仍舊會在城內戒嚴,而且是外松內緊,既不給城中百姓造成太大恐慌,也是防着燈下黑。
不過齊玄素在入城之前,就曾專門研究過鳳台縣的佈局,所以他不走城門,挑了一段人煙罕至的城牆,等到天黑之後,蟻附般攀沿至城頭,一躍而過,在城外牆根飄然落定,趁着夜色,悄然離開鳳台縣。
鳳台縣屬於懷南府,七娘口中的「府城」便是懷南府城。
清平會在懷南府城設有聯絡點,齊玄素可以在那裏待上一段時間,十分安全。
茅仙山,破廟。
諸葛永明的屍體已經消失不見,想來是被七娘處理掉了,甚至昨晚的打鬥痕跡也都被七娘一一抹去,不過手段很粗蠻就是了,直接將破廟外的一片密林砍去大半,這樣一來,看似處處是痕跡,實則沒有半點有用痕跡。
而且這樣也可以擾亂此地的地氣,使得旁人很難再以地氣追溯過往。
在這方面,不得不說七娘行事之老道,不輸老牌青鸞衛。
破廟外,有一位手提着白紙燈籠的老人,神情凝重。
在他身後不遠處,江別雲緩緩說道:「諸葛永明是神霄真人的徒孫,雖然同是全真道,但東華真人與神霄真人可不是一路人。事關東華真人,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我們以為人家是孤家寡人,可實際上人家還有幫手,諸葛永明之所以會死,已經很說明問題。」
老人不願在此事上糾纏不休,避開這個話題,問道:「出手之人是何方神聖?能將諸葛永明置於死地,想來不會是無名之輩。」
江別雲冷聲道:「少說也是玉虛階段的修為,便是歸真階段,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老人點了點頭,說道:「既然牽扯到東華真人,此事怕是很難善了。」
江別雲沒有說話。
兩人算是老相識,可關係還沒好到什麼話都可以說的程度,更何況兩人各為其主,若不是諸葛永明死了,兩人也不會碰面。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