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
少女努力踮起腳尖,手掌幾乎要快伸到青年的臉上,後者無奈地伸出手指點了點她的腦袋。
「拿着。」青年拿出一個布袋放在了少女的掌心。
「好輕啊這是什麼?」少女迫不及待拆開了布袋,裏面是一些種子,灰濛的外殼上隱隱泛着一些淡藍的光澤,顯得十分特別。
少女把玩着種子,臉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青年將手掌覆在對方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苗疆深處有座山谷,裏邊生長着一種奇特美麗的花,名叫生離,這就是它的種子。」
「看起來不太好養活的樣子。」少女嘟囔着嘴,顯得有些不滿意。
「沒問題的,我來幫你。」青年笑着說道,從遠處看來,光下的兩人仿佛依偎在一起的花與葉,叫旁人見了好不羨慕。
「關係真好啊,他們。」角落裏,喬十方有些嫉妒地說道。
「皇甫雖是江湖勢力,但能夠被稱之為世家,多年傳承的家教自然不會有什麼問題,畢竟是兄妹,親近些有些不妥嗎?」路過的祁雲舟看到了自家的丟人師弟忍不住開口道:「還有,能別蹲牆角嗎,我可不想有人因為你對老師的教導水平產生懷疑。」
「少囉唆,皇甫妹妹明明就是大家的妹妹!」喬十方齜着牙,怒氣沖沖對祁雲舟表示了抗議。
祁雲舟趕緊過去捂住他的嘴:「閉嘴啊,你自己想要當變態就算了,別拉着我們一起,我可警告你,皇甫玉書的武功可不差,別說是你了,連我上去也只有挨打的份,少給自己找揍。」
「打就打,誰怕他啊!」此時的喬十方頭鐵地擼起袖子就要衝上去,幸好祁雲舟攔得及時,這才讓他免了一場皮肉之苦。
好說歹說,總算是把這個煩人的傢伙給拖回去了,可是一回想起半路上前赴後繼想要爬皇甫牆頭的那些同窗們,祁雲舟就止不住地心累。
皇甫靈兒是書院新入學的弟子,老師白眉奉行有教無類的原則,所以收下一個江湖女子作為弟子倒也不值得大家驚奇。
只是真當這位皇甫家的大小姐出現在書院裏的時候,大家才猛然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多少有些天真了。
用語言或許無法形容那樣的感覺,一言以蔽之,作為人而言,那是一個他們眼中近乎完美的個體,傾國傾城的美貌,善良大方的品性,無與倫比的智慧.無論哪一點分開來都足以叫人驚嘆,但偏偏就是有人能如同上天的寵兒一般,將這些東西集於一身。
以至於皇甫靈兒的出現極大地刺激了書院的其他學生們,幾乎所有沒有家室的學子們都開始試圖贏得這位美人的歡心,包括書院這一代的領頭人物——白眉先生的大弟子祁雲舟。
許多人都不曾知曉,現如今對待皇甫大小姐態度冷靜,一副只願遠觀從不褻玩的大師兄祁雲舟,其實是所有人當中最早出手的那個。
早在皇甫靈兒入書院之前,祁雲舟就隨着老師白眉先生去過皇甫家,自然也見到了這位未來的師妹,初見時這女子叫他驚為天人,隨後他立刻向老師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祁雲舟家中父母早逝,老師白眉算是他最親近之人,他希望由老師出面替他向皇甫家提親,儘管是江湖有名的勢力,但在士族眼中也不過是平民百姓。
不過反正祁雲舟自己也是寒門出身,所以他覺着兩家也算門當戶對,可是沒想到老師白眉拒絕了他的請求。
「你們不合適,」老師白眉語重心長地說道:「她生在江湖,最好的歸宿也在江湖,你將來註定要走進朝堂,娶一個對你仕途有利的女子才是最好的路.何況,你如今不過是心血來潮罷了。」
起初祁雲舟覺得很不甘心,他覺得老師白眉一定在敷衍他,儘管心中有着抱負,但他也覺得自己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他如何就不能學別人紅袖添香留下一段愛情佳話來。
於是不服輸的他不顧老師的阻攔,想要用不懈的堅持來表達自己的心志,然後七天時間過去,頭腦冷靜下來的他便灰溜溜地回到了老師面前。
「老師,我覺得我的婚事還是要慎重一些。」祁雲舟面不改色地說道。
白眉先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訓斥道:「老夫早說過你們不合適,你小子根本配不上人家,瞧瞧你自己這副沒臉沒皮的樣子,你就適合去禍害朝堂上那些混賬東西,別來糟蹋好人家的姑娘了。」
「老師說得對。」面對老師的惡語批評,祁雲舟早已經能做到唾面自乾,他的厚黑學早已經深入骨髓。
注意到角落裏的礙事者離開了,皇甫玉書的臉上的笑容又燦爛了幾分,發現了這一點的妹妹向他投來好奇的目光。
「哥哥,遇到什麼好事了嗎?」皇甫靈兒問道。
「沒有.不,或許有吧。」皇甫玉書說得似是而非,妹妹並沒有理解,但也沒有刨根問底。
就這樣靜靜地和妹妹待在一起,皇甫玉書認為這大概便是他所希冀的美好。
——那大概是一種類似於祈禱的心情,皇甫玉書這樣覺得。
與妹妹相處的時候,他能夠感覺到心安,也或許那是被他親眼看着長大的人兒,從哭着鼻子拽着他的衣角不放開的幼稚,變成了會搖着他的胳膊撒嬌的依賴。
從他的世界多出這一抹鮮艷的顏色之後,仿佛一切都隨之改變了,他的妹妹像是一朵花,看似嬌艷實則相當霸道,從她出現在皇甫玉書的世界的那一天開始,他的世界便不再被允許染上其他顏色。
但皇甫玉書甘之如飴,起初他像是所有關心妹妹的哥哥那樣,做着每一個哥哥應該做的事情,關心妹妹的日常生活,照顧妹妹的心情,順便趕走那些覬覦妹妹的害蟲。
逐漸的,皇甫玉書喜歡上了這種世界裏只有一種顏色的感覺,雖然單調但不會令人覺得無聊,只有一種顏色便足夠了,那唯一的一點鮮艷,便是他世界的全部。
這一點對於妹妹皇甫靈兒同樣也是如此,皇甫家的希望全部都寄托在了哥哥皇甫玉書身上,他的確不負眾望成為所有人所期待的那種繼承人。
所以對於妹妹皇甫靈兒的存在,皇甫夫婦的想法是可有可無的,不會抱有期待,也不會刻意忽視,他們給了妹妹皇甫大小姐應該有的生活條件,但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
當父母都變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剩下的哥哥,就成為妹妹皇甫靈兒唯一能夠接近的家人,對於妹妹來說,哥哥就是她世界的全部。
有時候皇甫玉書會看到這樣的畫面——
空蕩蕩的院子裏,妹妹一個人雙手抱着蜷縮着的雙腿,仰着臉坐在地上,如同一團棉球,長長的頭髮垂在肩上,就這麼看着頭頂的天空,等着她的哥哥回來。
頭髮的影子隨着微風輕輕擺動着,她就這樣靜靜地等着,不在乎時間的流逝,其餘的一切存在與否都沒有意義。
那樣的小人兒落入皇甫玉書的眼中,他能夠感覺到那種孤獨的滋味,但同時自己的內心深處也不可抑制地湧現出一種竊賊的貪婪。
那樣美麗的妹妹是獨屬於他一個人的,即便只能夠將她當作籠中鳥一樣留在這個可憐的院子裏,但自己是她的唯一,這樣也就足夠了。
皇甫玉書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對妹妹的情感產生了變化,也或許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只是當初的他沒有發現罷了。
他逐漸開始意識到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瘋子,曾經,他或許能夠說服自己對妹妹的關心是出於哥哥的身份,但在聽說書院的大弟子祁雲舟有意提親之後,他心中的那種慌亂與憤怒是無論如何也騙不過自己的。
那或許是錯誤的,從小接受的教育讓皇甫玉書清楚地知道,在世俗的價值觀下,他對妹妹的想法是多麼惡劣。
皇甫玉書想要糾正自己的錯誤,所以他選擇了離開,他遠離了家族,遠離了妹妹,遠離這裏的一切。
皇甫玉書踏上了遊歷江湖的旅程,整整兩年時間他都沒有回過一次江南,這段時間,他走遍了大半個江湖。
他在西北大漠行俠仗義殺過馬賊悍匪,在北地除魔衛道殺過惡徒敗類,也在南北少林靜心聽過經文,可無論做什麼,他心中始終都放不下在江南的妹妹,不敢面對,卻又心心念念。
矛盾如他,在兩年來日夜煎熬的猶豫之後,他終於決定回去一趟,皇甫玉書的最後一站是武當,皇甫世家的絕學天道三劍源自武當派的武學,他想要來此處拜見道門掌教一解心中困惑。
七月雷雨天,皇甫玉書登門拜訪武當派,原本作為江湖一小輩,他自是沒資格直接見到這位武當掌門,但他還帶來了皇甫家的拜帖,因此棲雲子不得不出面。
「.晚輩聽聞習武之人若心無旁騖則武學之道一日千里也不足為奇,反之,恐怕寸步難行,但——」
皇甫玉書抬頭注視着面前的老人,語氣困惑地道:「晚輩心有他想,可武學仍進步神速,晚輩家學劍法源自貴派武道,因此晚輩特來請前輩解惑。」
他一番話說完,棲雲子掌教沉默不語,而坐在掌教一旁的武當七子之首——「玉井」苗雲詠則心生不滿,瞧瞧皇甫玉書這小子說的是什麼混賬話,這是想要在武當派地盤上顯擺他的天賦無雙?
苗雲詠沒從對方口中聽出多少困惑之意,反倒是那江湖四大世家的傲慢都擺在臉上了。
如此想着,苗雲詠當即起身向棲雲子掌教拜道:「師父,弟子久聞皇甫家天道三劍之威名,今日得見皇甫公子也算有緣,想要向對方討教一二,不知可否?」
說罷,苗雲詠還頗為挑釁地看了一眼皇甫玉書,生怕對方不敢迎戰。
一同在此見客的其餘武當七子紛紛露出了看好戲的表情,自從和峨眉派的聯姻取消之後,他們的這位大師兄就一直醉心武道,如今的武功雖不敢說力壓江湖同輩之人,卻也沒有幾個能夠贏得過他。
皇甫玉書的年紀和他們的小師弟忘塵差不多,要認真算起來的話,此人和他們大師兄幾乎要差一輩了。
不過苗雲詠絲毫沒有欺負晚輩的心理壓力,對他而言武學乃堂皇正道,既然對方大言不慚,那他合該全力以赴叫這小子知曉何為天外有天。
皇甫玉書起身來到紫霄大殿中央:「玉井道長請。」
「請。」苗雲詠緩緩拔劍,見對方沒有先攻的意思,他便不再客氣,抬手先打了一掌,以掌力先作試探。
皇甫玉書不閃不避,同樣打出一掌還以顏色,兩人掌力相對,竟是半分不差剛好抵消。
苗雲詠心中一沉,看來這皇甫玉書的確有幾分本事,旁的不提,此人的內力修為已然是年輕一輩的翹楚,方才那一掌的威力多一分則滿少一分則虧,他竟能夠把持住這一分剛好的力度,着實令人吃驚。
此人既能抵消貧道一掌,未必不能夠抵消更多,再作試探也是無用,不如直入正題——苗雲詠心念一動,隨即挺劍直刺,毫無花哨的一擊直取皇甫玉書面門。
叮!
一聲脆響如竹林聽泉,雙劍相交火花迸濺,皇甫玉書橫劍以擋,但苗雲詠一招之後更有無數變化,劍招多如繁星,可萬變不離其宗,總有一劍鎖住前者面門,令其逃不開亦避不了。
「神霄劍訣?」
一旁,苗雲詠的師弟們紛紛露出驚色,武當派武學繁多,但這一代出名的便只有兩者,其一是他們隨師父棲雲子修習的內功——武當九陽功,其二便是師叔上陽子擅長的劍法——神霄劍訣。
前者乃是江湖至陽武學,乃是脫胎於九陽神功的無上內功,武當七子每一個修煉的本家內功都是這。
但同時,武當七子各自也都會修習一些別的武學作為輔助,譬如掌法,又譬如劍法,武當大長老上陽子的神霄劍訣晦澀深奧,雖威力無窮但習練難度過高,七人中也只有大師兄苗雲詠學了幾分皮毛。
比起攻守兼備動靜自如的武當九陽功,神霄劍訣頗有種一往無前甚至於只攻不守的凌厲和決絕,這是一門進攻性極強的劍法。
苗雲詠用出這一劍法,側面已經說明了皇甫玉書的實力已經對得起人家放出的狠話,而就在眾人期待着這一場龍爭虎鬥之時,掌教棲雲子的目光卻逐漸變得深邃起來。
所謂武道隨心,對江湖中人而言,有時候只需要看一個人所使用的武功,便能夠大致看出對方的為人。
而棲雲子的道行顯然更深一些,比劍的雙方,看似皇甫玉書處處受制落入下風,實則此人內有乾坤但隱而不發。
劍是兇器,劍法生來便是要殺人的,苗雲詠的神霄劍訣雖有其形但內里無神,棲雲子太了解自己這個弟子了,或許他的天賦在七人中名列前茅,但照本宣科教出來的徒弟,有時候似乎真的將苗雲詠自己給養成了一個無欲無求的方外道士。
殊不知劍法的真意便是殺人,過往百年,武當精才艷艷之輩數不勝數,可神霄劍訣唯有在上陽子手中才名揚江湖,其差別便在於劍本主殺,無論匹夫之劍亦或天子之劍皆是如此,其勢其形統統都是虛妄。
唯有正視劍意主殺之人,才能夠反過來以心抑之,達到劍雖殺而吾不殺的境界,這便是以人御劍,而非淪為劍奴受制於劍招劍法。
顯然苗雲詠沒有達到他師叔那般境界,苗雲詠修煉的本家內功乃是武當九陽功,所以神霄劍訣主殺,他便以堂堂陽剛之氣代替之。
如此做法雖是保留了劍法的鋒芒凌厲,卻也徹底抹去了劍法的深意底蘊,在上陽子手中能夠做到拔劍而驚人神魂,揮劍即毀人道心的神霄劍訣,到了苗雲詠手中也不過就是一招兩招威力大些的揮刺罷了。
但皇甫玉書則不同,這個年紀輕輕的小輩劍招中隱藏着一些讓棲雲子都有些看不透的東西,而變化也就發生在這一瞬間。
苗雲詠連綿不絕的劍招忽然被一劍打斷,皇甫玉書終於出手了,快到不可思議的劍招猶如貼合在一起的影子,一瞬間讓前者慌了神。
「天道三劍!」苗雲詠的表情里有着藏不住的震驚,皇甫家的絕學他早有耳聞,甚至就連這套劍招的前身——武當太極清靈劍法他也有所涉獵。但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如此無措,與武當派留存的劍法十分相似,但又在某個關鍵的點位上顯得完全不同,就好像從同一個點發射出的一道光在鏡片的折射下飛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比試到了這裏,苗雲詠其實已經輸了,當對方的劍招超出他的預計範疇之後,他便失去了對局勢的掌控能力。
天道三劍猶如一塊寫滿了華麗辭藻的石頭,劍招的內核是那樣得精妙神奇,如同一篇引人入勝的美文,但承載劍意卻是那稀疏平常的一刺,猶如一塊平平無奇,甚至於過分樸素的石頭。
這差異感極大的違和讓苗雲詠一時間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心亂了,劍法自然也就有了破綻,皇甫玉書快到不可思議的一劍破開了他的防禦。
那不過是簡簡單單的一記直刺,一如他最開始的招數那樣,可劍法之中仿佛隱藏着某種叫他難以理解的深奧秘密,仿佛是一座待發掘的寶藏,讓他移不開眼。
直到皇甫玉書的劍橫在他的肩頭,苗雲詠都沒有從落敗中回過神來,還是師父棲雲子輕咳一聲喚醒了他。
目光落在皇甫玉書的劍上,苗雲詠默默低頭:「是我輸了。」
「承讓。」皇甫玉書淡淡點頭。
比試已經結束,但分出勝負的兩人臉上的表情卻與眾人想像的完全不同,輸了的苗雲詠一臉若有所思,眼底比平時多了幾分亮色,仿佛已有所得。
而贏了的皇甫玉書則是面露愁苦,棲雲子見狀便讓眾弟子退下,隨後招呼對方一個人來到殿前蒲團上坐下。
「.你的天賦之高,在貧道生平所見之人當中,也不過只有十個人可勝你一籌。」棲雲子開門見山地說道。
「十人?」皇甫玉書似有不服。
棲雲子目光微垂,似笑非笑地道:「小輩未免自視甚高,貧道生平所見天資非凡之輩千百人不止,你能得貧道贊此一句已是不易。」
這是真話,棲雲子真沒小看對方的意思,正相反,這已經是他能夠給出的最高評價。
皇甫玉書沉默了會兒,隨後道:「天道三劍乃是先祖從貴派學來的武功,晚輩修行這劍法時多有不解之處,還請掌教大人指點迷津。」
「劍法沒有問題,」棲雲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不過是你修煉不得法門,走火入魔了而已。」
「走火入魔?」皇甫玉書一冷,臉上全是吃驚的表情。
「不信?」棲雲子手捏道訣,語氣平靜地道:「你家學天道三劍與本門太極清靈劍乃同源之水,天下大道殊途同歸,道門武學若想要更進一步,最終要走的都是這條路。」
說罷,棲雲子以指代劍往那虛空一點,霎時間殿中光線一黯,紛亂的燭影仿佛藏了無數鋒芒,僅是一瞬便叫皇甫玉書遍體生寒。
不會有錯的,這的確是和他修煉的天道三劍同根共源的劍法,這下他對棲雲子的話又信了幾分。
「請前輩指點。」皇甫玉書鄭重一拜,虛心請教。
棲雲子倒也不吝嗇,只不過他說出的解決之法卻令皇甫玉書眉頭緊鎖。
「道門劍訣若想更進一步,無非兩條路可走,要麼清淨心神,做那無欲無求的世外之人,如此便能夠不受紅塵紛亂所擾,這劍法也再困不住你半點。」
棲雲子說着,見皇甫玉書不為所動,於是又繼續道:「若是做不到心無外物,那另一條路就簡單許多了,你心中有渴望,有不舍,此乃人慾,既然無法捨棄,那便放開身心,一念放縱心中所欲即可。」
「放縱?這.」皇甫玉書有些吃驚,這與他所熟知的道門清靜無為的說法似乎完全背道而馳。
棲雲子解釋道:「放縱有何不可?人慾本無窮盡矣,世人皆知上善若水乃大道之境,可天下有幾個聖人能夠有此心境?你我皆是凡人,屈從人慾乃合理之舉,況且天道三劍本就是大欲之武學,若非心中有所渴望,是無論如何都練不成的。」
棲雲子深深地注視着皇甫玉書說道:「心中欲望越是強盛之人,修煉這門武功便越是容易精進,你看似遏制了心中所想,可那只不過自欺欺人罷了,你一日放不下,這劍法便一日制不住,來日必將徹底瘋魔淪為欲望之奴。」
「.」
皇甫玉書在久久的沉默之後,對棲雲子掌教再度鄭重一拜之後下了山,他理解了對方的意思,他心中的欲望就如同洶湧的浪潮,一味壓制不是辦法,將來大浪決堤,他必然十死無生。
相反,既然無論如何都捨棄不了心中所想,那堵不如疏,何不嘗試放過自己,試着去接受心中所欲。
有那麼一瞬間,皇甫玉書感覺棲雲子身上根本沒有一點道門掌教德高望重的影子,這完全是魔道肆意妄為的說法,只是從這門劍法來看,似乎道門的武學從根上就已經有大問題了。
武當之行讓皇甫玉書認清了自己的成色,逃避解決不了問題,但他也沒有打算按照棲雲子的說法徹底放縱自己,他認為這個問題應該還有其他的解決辦法,而首先他要做的就是回江南正視這一切。
兩年來,皇甫玉書混亂不定的心終於冷靜下來,他重新回到了這個家。
而直到這個時候,他猛然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孤獨的妹妹有了許多朋友,不僅如此,妹妹還有了一個十分優秀且受到父母極度認可的追求者——當今的太子殿下。
在對皇甫靈兒的追求這件事上,書院的祁雲舟是第一個失敗的,但自他之後,還有更多的書院學子前赴後繼,其中最為重量級的還得是這一位——
砰!
皇甫玉書面無表情地將這個膽大包天的爬牆狂徒給踢到了地上去,如果不是看在對方那一層不好惹的身份上,他高低要賞對方幾劍,敢爬他家妹妹的牆頭,真是活膩歪了。
那男人長得龍章鳳姿,言行雖不羈卻不顯放蕩,反倒叫人覺得瀟灑。
「皇甫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令妹生得國色天香,我怎麼就不能學那魏晉風流雅士,在牆頭上一展才學博美人一笑了?」
若叫旁人來說這番話,多少有些自誇傲慢之意,但他說來卻是恰如其分,畢竟要論出身,天下怕是沒有幾人敢說比他更貴重,要談學問,此人更是白眉先生名下最負盛名之人,要論容貌,他與江南第一美男子的皇甫玉書相比也不遑多讓。
這人便是當朝太子,如今正跟在白眉先生身邊遊學,途經江南偶聞皇甫家出了一位絕世美人,好奇之下便去瞧了瞧,自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書院裏的其他人覬覦他的妹妹,皇甫玉書不過是冷笑幾聲罷了,有他在,那些人就別想得逞,可如今太子殿下也看上了他的妹妹,他心底卻驀然生出了幾分憂慮來。
書院的學子大多是世家子弟,要論身份其實已經超出普通人許多,但皇甫畢竟身在江湖,所以氏族中的高低貴賤,在他們這裏未必討得了多少便宜。
不過太子卻是不同,無論江湖廟堂,這都是個舉足輕重的存在,皇甫玉書很了解自己的父親,既然太子有意,那他絕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就是將妹妹送上門去做小,他怕也是千肯萬願的。
但是這一點是皇甫玉書所不能接受的,面對皇家,他們一介江湖白丁的力量屬實太過於渺小,如果哪天太子厭倦皇甫靈兒,那等待他妹妹會是何等殘酷的結局,皇甫玉書想都不敢想。
只是這些還是次要的,最可怕的地方在於,這位殿下沒有上位者的架子,為人風趣,做事隨和,不僅受到了書院一眾學子的追捧,同時似乎也不聲不響地在妹妹心裏佔據了一定地位。
聽着妹妹時不時提起的這個外人,皇甫玉書的心情愈發矛盾,他既希望自己能夠放下這段錯誤的感情,又總是忍不住因為妹妹對太子的態度感到憤怒。
而他也必須承認,太子的出現,讓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心理準備都成為一個笑話,他根本放不下,甚至看到妹妹的身邊出現別的男人他都無法壓抑心中的怒火。
儘管皇甫玉書努力想要抑制自己心中的惡念,但他越是努力想要去做一個好哥哥,心中對於妹妹的錯誤想法就越是無法抑制。
而這樣的他,在矛盾與痛苦中總算也迎來了局勢的變化。
變故在錦衣衛指揮使孟淵到來的那一天,這個人給皇甫玉書的父親給送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妹妹要進宮成為皇上的妃子。
皇甫玉書驚呆了,但他看見同樣因為這個消息而陷入慌亂的太子和妹妹時,心底驀然有些罪惡的快意,他內心的憤怒逐漸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欲望扭曲之後的幸災樂禍。
皇甫玉書驚呆了,他再次發現自己心底的惡意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多得多,他竟然覺得就這樣奪走妹妹觸手可及的幸福,或許能夠讓他支離破碎的念想得到一絲慰藉。
看着因為這消息慌亂的書院眾人,看着院子裏日漸憔悴仿佛凋零在即的花兒一般的妹妹,皇甫玉書心底有着交織着愉悅的痛苦。
他仿佛像是那鬥獸場上將死的勝者,一面將痛苦的血塗滿自己滿是罪惡的身體,一面享受着這破滅前狂亂的歡愉。
他大概是瘋了。
皇甫玉書感覺自己似乎不再是人了,他就這樣藏在沒有人注意的地方,在那門扉的縫隙里,院子的牆角中,他如同一條陰狠的毒蛇在覬覦着永遠無法屬於他的美好。
如果說已經淪為一團扭曲的惡意的他,還能夠在什麼地方得到救贖的話,那必然是聽見那屬於妹妹的聲音,那本就是自己世界裏唯一的光。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爹爹和娘親已經下定決心要送我進宮了,哥哥,現在只有你能幫我了。」那天,妹妹這樣對他說道。
那天的妹妹是什麼樣子的,皇甫玉書已經有些記不起了,他認為應該是走投無路的妹妹用一副泫然欲泣的嬌弱姿態,搭配上令人疼惜的哭泣聲音來祈求自己的哥哥伸出援手。
實則那天妹妹的眼眶裏大概沒有什麼脆弱的眼淚,那仿佛是寶石一樣剔透的鏡子,倒映着他的惡毒和貪婪,他似乎看到了一個蛇一樣的魔鬼在心靈的鏡子裏扭曲着。
妹妹的眼裏倒映着醜陋的自己,讓他內心的一切惡意都無所遁形,但皇甫玉書感到的沒有慌亂,只有愈發加重的呼吸在代表着他愈發高漲的興奮。
當妹妹發現他最真實的一面之後,那他便再也沒有隱藏的必要了。
而他跟前的妹妹,那張純潔的臉龐上仿佛藏着惡意的矛盾感,那並非如同自己這樣充滿了污穢的狠毒和瘋狂,而是一種更加叫人捉摸不透的神秘。
妹妹抬頭望向她的哥哥,眼底的倒影逐漸被愈發明亮的眸光粉碎,那過分刺眼的注視如同一道熾熱的火焰,狠狠灼燒着那名為理智的鎖鏈。
皇甫玉書很清楚對方在暗示什麼,那是比之魔道惡行還要禽獸不如的罪孽,但不知為何,看到這樣的妹妹,他心底竟湧起了幾分對成為共犯的期待。
他想要冒那天下之大不韙,只為將他擺到和妹妹同列的位置,明知道這是赤裸裸的利用,但他還是想要去做,只因為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夠將他們拆散。
如果說血緣是將他們相連的紐帶,那麼這一起分擔的罪惡,便是證明他們成為彼此獨一無二的證據。
那瞬間,皇甫玉書的世界再度出現了光芒,他收起了惡毒的獠牙,仿佛那些陰狠的黑暗都不復存在,那一刻,他就像是從未有過劣跡的聖人,以偉岸光輝的形象將妹妹護在了身後。
「交給我吧!」他是這樣說的。
睜開眼,天上繁星如眸,每一顆,都像是妹妹充滿期待的眸光,皇甫玉書好似卸去了所有的負擔,他此刻心中再無迷茫——
亦或者,他已經徹底瘋魔。
隔日的清晨,天空飄下雨絲,伴隨着悶雷,不多時便轉成傾盆大雨,豆大的水珠落下,皇甫玉書恍若未覺,他手提寶劍,徑直來到父母的小院。
「何事如此緊急?」父親看着他衣衫沾水的樣子似乎有所不滿,嚴厲的目光中有幾分責備的意思。
母親則笑着打着圓場,上前來嗔怪地叫他脫下外衣,順便還打算出去叫幾個下人去取來乾淨的衣衫,雖說習武之人身體強健,但為人父母,愛子之心便是如此了。
皇甫玉書笑着頷首,隨後驀然揮劍,凌厲的鋒芒剎那封喉,母親一臉不可置信地倒下,滲出的鮮血漸漸溢滿了他腳下的石磚。
坐在面前的父親表情有些呆滯,仿佛未能夠理解面前所發生的一切,直到皇甫玉書出第二劍的時候,他才怒目圓瞪,顫抖着指着兒子吼道:「你這畜生!」
旋即,皇甫玉書第二劍取了父親的性命,他在父親的飯食里下了藥,那是一種能夠讓人運轉內力時會短暫感到渾身無力的毒藥,再加上他的天道三劍進步神速,父親不是他的對手。
在大腦思考之前,身體已經自己動了起來,現在大概這樣的情況,看着死在眼前的父母,皇甫玉書沉默着做着善後的工作,沒有慌亂,沒有錯愕,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他是無可爭辯的罪人,弒殺父母的惡行會讓十八層地獄都無法接納他的靈魂,但與之相對的,完成對妹妹的約定所帶來的喜悅更加讓他感到滿足。
因為從今日起,他們就是共犯,這個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介入他們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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