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卿山,雲霧之間。
一根禪杖插入地面,禪杖杖身繚繞淺淡金光,震顫之下,滾滾雷音溢散而出。
一位身形瘦削的少年,身披袈裟,盤膝坐在地面之上,禪杖上裹着一角僧袍,雲雀的面色本來稍顯蒼白,有些病弱,但自從繼承「地藏菩薩」的捻火之後,面容變得健康許多。
深深吸氣。
悠悠吐氣。
佛門最頂級的呼吸法,嘴唇一張一合之間,微白面頰便湧現一抹紅潤血色,隱約可見,空氣之中翻滾的氣浪里有蛟龍昂鳴之音。
雲雀忽然睜開雙眼,看着山頂雲霧那端緩慢走來兩道身影。
「寧先生,裴姑娘。」
大客卿臨行之前,囑託寧奕要多照顧佛子的修行。
寧奕每日都會來一趟客卿山,就像是當初照看谷小雨一樣,但云雀的「天賦」在入城之後取得了極大的提升……很難相信長生法竟然具有如此強大的力量。
在小巽寺看起來孤苦無依的瘦弱少年,短短數十天便成為了如今的這副模樣。
「龍象之力,菩薩聖相。」寧奕看着如今的雲雀,心滿意足點了點頭, 道:「不過一周,你便破開星火初境,隨時可破中境……這般修行速度,就算是當初的週遊先生,亦或是謫仙洛長生,都無法比擬。」
雲雀苦笑着站起身來,「寧先生,大客卿讓我壓境而修,不要貪快,說路上風景只此一遍,且行且珍惜……這句話我始終不能真明其意,已經刻意壓慢了進境速度,如今還是太快了?」
寧奕品味着大客卿留給雲雀的指導……
宋雀說的一點也不錯。
在靈山淨土,有地藏王菩薩的意志加持,再加上整個浮屠古窟內的願力增幅,雲雀的修行之路幾乎不會遇到一絲一毫的瓶頸。
但這並不是好事。
所以宋雀讓他壓境而修,自己給自己製造瓶頸。
他斟酌着指點,「你可以停在初境,哪怕隨時可以破境,仍然不用着急……把這個境界的風光都仔細看一遍,有些人走得很快,即便壓低速度仍然很快,但沒有人逼着你前進,你可以停下來。」
停下來,也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走得太快,方向選錯了,很有可能就會走入一條不歸路。
雲雀若有所思,默默記下這句話,揖禮道:「我記住了,謝謝你,寧先生。」
他忽然一怔,看到寧奕身旁披着黑色蓮衣斗篷的裴姑娘,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以往寧奕前來,是孤身一人。
「寧先生……今日是『治病』的日子!」
雲雀眼神一亮,赧然道:「我給忘了……」
寧奕哈哈一笑,「不急不急,有件事情,我和丫頭要跟你商議一二。」
裴靈素微微一笑,從袖袍里取出一張地圖,抬手將其彈出,羊皮古卷洋溢着星輝,懸浮在少年佛子面前。
寧奕把天都使團來靈山,太子指派雲洵前來談判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了雲雀聽。
包括對於如今大隋局勢的判斷,複雜的多方勢力,以及人物,勢力,都標註在了丫頭準備的地圖之上……天下格局,雲雀聽的極其認真,但即便聚精會神,面對如此龐大的信息,還是有些暈頭轉向。
一個時辰之後,雲雀揉着眉心。
「寧先生……大客卿要外出,這場談判,便由你和淨蓮師兄輔佐我。」
他看着寧奕,認真道:「雲雀沒有經驗……到了談判桌上,便由您和師兄開口,我相信大客卿不會看錯人,也相信你們二人的能力。」
很好。
即便有了大客卿的授意,寧奕還是需要得到佛子親口的認可。
那麼這件事情……就算是準備就緒了。
接下來就是「醫治」環節。
在天清池休養了一周。
寧奕也很期待……得到一個好的消息。
念及至此,他的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緊張。
在靈山,虛雲大師閉關,繼承神魂衣缽的就只有雲雀。
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麼——
裴靈素笑着握緊寧奕的手,踮起腳尖,嘴唇合了上去,片刻之後分開,她柔聲道:「別擔心……最近感覺好了許多。」
雲雀的小臉蛋漲紅,作為佛門的年輕領袖,從小就沒怎麼出過小巽寺的門,更不懂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之前在風來關險些就鬧了笑話,後來在客卿山閉關,淨蓮師兄偷偷摸摸告訴自己一些「只有大人才懂」的道理,他才知道當初在車廂里差點壞了寧先生的好事。
輕輕念了一聲佛號。
雲雀揉着臉蛋認真道:「寧先生,您放心好了。天清池是我靈山最富盛名的養魂之地……裴姑娘的氣色瞧起來都比前幾日要好許多了。」
寧奕笑着鬆開丫頭的手。
客卿山頂。
還是如之前那般,只不過雲雀修行破境,神魂也變得愈加強大,如今雙手隔着丫頭後背衣衫,便可將魂力注入其中,以神念凝作小人,行走在神海魂宮的迷宮之中,一路穿行,拔除「白帝殺念」。
一個時辰的功夫。
神魂殺念密佈的寒霧,便在兩人周圍三尺之內升騰,寧奕懷中抱着細雪,宛若石雕一般站着,神情嚴肅,他感受到了那股冰寒入骨的殺意。
若不是小衍山界和劍藏……丫頭已死在白帝的殺意之下。
「東妖域,芥子山……」
寧奕的手指發力,回想起天海樓那一日,遮天蔽日的金色妖潮,鑽心的痛苦湧上心頭。
他將劍鞘都攥得咔嚓作響,一字一句在心底立下誓言:「有朝一日,我要讓兩座天下再無金翅大鵬鳥!」
……
……
「裴姑娘的休養狀態極好。」
雲雀睜開雙眼,避開了與寧奕眼神對視,如釋重負的吐出一口濁氣。
寧奕注意到,少年的眼神里,有一股蒼老的氣息正在覺醒,帶着厚重的「歷史感」,只不過當雲雀說完這句話後,那股蒼老氣息便緩緩消弭——
當他再抬頭與自己對視之時,寧奕看到的,便是一雙清澈如水的眸子。
年輕的地藏王菩薩微笑着收回雙手,掌心是凝結成霜的冰屑,他的魂念在此刻十分虛弱,是因為在裴靈素魂宮裏行走的原因……將神魂完全「送」到另外一個的神海里,是一個極其冒險,而且消耗精力的舉措,就像是一種另類的觀想。
畢竟……
捨己救人,總是要付出代價。
丫頭在天清池的「調養」取得了成效!
這是一個好消息。
寧奕鬆了口氣。
裴靈素也緩緩從「沉眠」之中醒來,她光潔白皙的額頭凝了一片冰霜,嘴唇也稍顯蒼白,此刻緩緩醒來,像是大病了一場,在寧奕的攙扶下站起身子,搖了搖頭,回身揖了一禮,道:「謝過小菩薩了。」
雲雀杵着禪杖,也腳步虛浮的站起身,對着揖了一禮,認真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虛雲師祖甦醒之前,裴姑娘的安危,便交給我好了……寧先生儘管放心便是。」
……
……
馭劍而行。
離開客卿山。
高空雲氣之中,寧奕摟住裴丫頭的腰,輕聲道:「你的面色白了許多……我很擔心,你的神魂傷勢惡化……」
丫頭笑着搖了搖頭,眼裏閃過一些黯然,虛弱說道:「雲雀出手之後,感覺好了許多,無論如何,撐到盂蘭盆節是沒有問題的。」
寧奕沉默下來。
飛劍的速度很慢。
他再次輕輕開口道:「要不要出去轉轉?」
丫頭仍然是笑着搖頭,「累了,回府邸休息吧。」
裴靈素的肩頭凝了一片冰霜,即便是命星境的大修行者,仍然抵抗不住那位妖族皇帝的殺念,嬌軀顫抖,寧奕覆在纖腰上的掌心湧出一大片金色光芒……他儘可能的催動「生字卷」,卻很難為丫頭送去溫暖。
這是世上最折磨人的事情。
寧奕閉上雙眼,咬牙道:「無論你到哪,我都陪着你。」
裴靈素微微一怔。
她沉默了很久,最終拿着平靜至極的語氣,一字一句緩慢說道:「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寧奕看到丫頭緩慢迴轉的那張俏臉。
「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答應你。」
裴靈素笑了,聲音極輕,卻像刀子一樣鑽心,「你一定能做到……寧奕,我要你無論如何都要活着。」
哪怕……有一天,她離開了。
寧奕在這個時候甚至不敢去看丫頭的眼睛。
他閉上雙眼,聲音沙啞,顫抖的像是一根琴弦。
「虛雲大師能救你,一定能……我們一起去看中州的煙火,看四境的山河,看西嶺的花開……之前說好過的,等我們有了大把銀子,就會去的……銀子我們已經有了,我們會去看的,對嗎?」
裴靈素把頭埋在了他的胸口,閉上雙眼。
一行清淚打濕黑衫。
她喃喃道:「當然呀……我們會去看的。」
但今年春已過。
看山河,花開,要等明年春來。
丫頭劇烈咳嗽起來,猛地抬起手掌,合攏五指,掌心覆住嘴唇,狠狠吞下喉嚨里的血腥味。
眼神模糊起來。
她不知道……
自己。
還會有明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