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皇甫澤與墨瞳是日踏進醉仙樓,手持柳青青的畫像,殷勤打聽消息,方知不久前她已被趕出,竟又自錯過,不禁萬分唏噓。
之後,兩人又沿街來到了劉記綢緞莊,敲了好大工夫的門,那笑得臉都打皺了的怪老頭,才掌燈徐徐出來。
皇甫澤握手寒暄,繼而問及徐大人的近況與下落,那老頭臉色倏地一變,含糊敷衍幾句,只說人一大早已出了趟遠門,去向尚未可知。
皇甫澤悻悻告辭,攜墨瞳漫步在福州城南一條繁華地段的的街心,意興闌珊,一路無話。
集市上,但見商肆林立,車水馬龍,到處聽得到切切察察的吆喝聲,熱鬧極了。
皇甫澤卻絲毫沒有心思,只唉聲嘆氣地走着。
而有趣的是,皇甫澤向前跨了三大步,墨瞳才怯怯地邁出一小步,皇甫澤甫一停下,墨瞳就觸電般緊張地急退三大步。
自從那一晚,皇甫澤將她抱上床,默默陪坐一側,守了她一宿後,兩人之間的關係似乎愈加微妙了。
看似生疏,卻又有些親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令人不由反覆咀嚼。
在墨瞳的心目中,她一直將皇甫澤看作一株高枝修乾的玉樹,而自己僅是被庇護在樹下的弱草而已,唯有仰止,莫敢高攀。
這種感覺,是自憐且自卑的。
皇甫澤心事重重,一心只想儘快完成任務,不負盟主所託,只要能找到那名肩挎刀袋的少女,就算是教皇甫澤將心捧出來,只怕他也心甘情願。
這時,他目光微抬,驀地瞧見前方一雙看來年紀不大的男女,正並肩齊行,步履匆匆,走得很急。
左邊這少女,嬌小玲瓏,身長略矮,披着件肥大的墨貂斗篷,腳蹬粉底皂靴,一方絲巾,遮掩面目,皮膚在陽光下閃耀着緞子般的光澤。
而右邊這少年,身材欣長,英挺消瘦,一襲玄佈道服,頭束華陽巾。
腰畔還懸着柄長劍,黑蛟皮鞘,白銀吞口。
皇甫澤眼角微瞟,不禁聳然動容,他並非是被那二人的裝扮所引起注意,而是因為他忽然發現了一個很眼熟的小男孩。
在靈霄閣的密室里經過訓練,他的目力業已異於常人。
雖隔三十餘丈遠程,他仍能清楚瞧見那男孩衣衫襤褸,污頭垢面,正鬼鬼祟祟地從側巷奔出。
定睛一瞧,才發覺那男孩,赫然正是當初偷走自己荷包的滑頭小丐—毛毛。
那毛毛一把撲向那名少女,佯裝作一副不小心的無辜模樣,開始實施自己精心設計的計劃。
待那少女伸手去扶他時,他便探出髒兮兮的右手,順勢往她腰間一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乾淨利落地將一個金絲縫綴的精緻荷包偷到手裏,然後扭頭,拔腿就跑。
皇甫澤瞧得一清二楚,嗤之以鼻,暗自清叱一聲,跺了跺腳,恨聲道:你這不老實的乞丐,不思悔改,又在光天化日之下,作這等順手牽羊的無恥行徑,而且作案手法竟與當日如出一轍,毫無二致!這回,我說什麼,也不能再放你逍遙法外了。
一念至此,他驀地猛提幾口真氣,雙臂代翼,施展輕功十餘丈,足不點地,全速向毛毛追去。
墨瞳雖不明白怎麼回事,但也不假思索,分開人叢,如影附形,身子有如彈丸般飛快掠過,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那少女經受毛毛怪異舉動後,先是一愣,後突然又覺得不對勁,遂停下腳步,警惕地一摸腰帶,這才發現自己的荷包,竟一下子不翼而飛了。
她嬌啐幾句,剛想要去追,忽見眼底有兩條矯捷的人影,一前一後,飛也似的閃過。
她一怔,不禁大為驚嘆:「呀!好俊的輕功!」
那毛毛跑出好遠,剛想停下歇口氣,忽覺眼前一花,皇甫澤與墨瞳兩人,已輕飄飄地落定於他面前,擋住他的去路。
皇甫澤瞬也不瞬地盯着毛毛,聲如裂帛,喝道:「站住!你這個娃娃,小小年紀不學好,就不怕被抓進官府吃牢飯!」
毛毛那張菜色的髒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低頭訥訥道:「我...我...」
皇甫澤伸出右掌,厲聲道:「東西呢,快交出來,還給人家,以後再不得幹這種壞事!」
毛毛哆嗦着,把剛得手的荷包乖乖奉上,然後又突然趁皇甫澤不注意,一個機靈,狸貓般從他胯下鑽過,火燒尾巴似的逃得無影無蹤了。
墨瞳想去追,皇甫澤攔下,嘆口氣,道:「莫要去追了,他到底是個孩子,得饒人處且饒人。」
話剛畢,那少女已輕煙般飛了過來,所施展的輕功,看來竟也不弱。
他掂了掂手裏的金絲荷包,上前一推,微笑道:「喏,姑娘,你的荷包。你檢查檢查,看看有沒有少了?」
那少女接過荷包,定睛瞧清皇甫澤的相貌,瞬即銀鈴般嬌笑起來,歡叫一聲,不勝激動地上前勾住皇甫澤的脖子,緊緊擁抱。
皇甫澤愣在當地,但覺滿懷軟玉溫香,香澤微聞,不覺心旌搖搖,差點不能自主。
他的兩手兀自僵在半空,期艾着道:「姑...姑娘,你,你這是...」
那少女「嚶嚀」一聲,脫離了他的胸膛,吃吃笑着,把臉上的絲巾輕輕一扯,她的真面目便瞬間暴露在他眼前。
皇甫澤見了,又驚又喜,情不自禁地牽住她的纖纖玉手,歡欣鼓舞道:「小漾兒!怎麼是你啊!」
原來,這少女正是青城掌門之女端木漾兒。
而隨後趕了過來,嘴裏一直喊着:「師妹」的少年,便是青城大師兄—嚴清。
端木漾兒貝齒粲然,握着皇甫澤的手,笑得花枝亂顫,雀躍道:「今早兒,我聽喜鵲在門前的大銀杏樹上,嘰嘰喳喳地叫了好一陣子,便知今日有喜事降臨,果然,老天爺讓我遇到了小皇你!」
她笑起來的聲音,嬌膩柔媚,就仿佛是夏天的知鳥,不但動聽,而且還有種很強的感染力。
皇甫澤聽了,心境已不知不覺地開朗起來。
一旁的嚴清面沉如水,一雙並不算大的眼睛始終盯着皇甫澤,就好像蚊子盯在血痂上一樣。
皇甫澤避開他的眼神,悄悄苦笑一聲,暗忖道:「嚴清啊嚴清,我與小漾兒只不過抱了一下,牽牽小手而已,你何必醋海興波,一副要準備吃了我的樣子,你也實在太小肚雞腸了吧。」
嚴清薄削的嘴唇一撇,雙眼微微上翻,忿忿道:「師妹阿,只怕你定看錯了,那樹上叫的不是喜鵲,是烏鴉吧!」
端木漾兒瞪了他一眼,也不再睬他,又笑盈盈地沖皇甫澤道:「小皇阿,我從青城山出發,披霜帶露了許多日子,方到了福州城,沒想到,你竟也在此地。」
皇甫澤也很意外,笑道:「也許,這是天意吧,對了,小漾兒,你這次來福州城,是為了什麼事呢?」
端木漾兒道:「實不相瞞,我是奉我爹之命,來此地尋找本派遺失多年的落英神劍。」
皇甫澤喃喃道:「落英神劍?怎麼會這麼巧,子叱咤和落英劍都在福州城?奇怪!」
端木漾兒對皇甫澤的曖昧,嚴清看在眼裏,對皇甫澤恨得牙痒痒,惡狠狠地瞪着他,那副挑釁模樣,簡直是想要把他打成篩子底。
端木漾兒見皇甫澤沉思,似有疑問,想了想,便道:「小皇,你若想了解落英神劍,我這兒恰帶來了《落英劍秘籍》。」
說完,她很快從懷裏掏出一本黃皮書卷,在皇甫澤眼前一晃,問道:「這部卷籍,翔實地記載了關於落英神劍的介紹,不知,你可有興趣一閱?」
皇甫澤眼前一亮,大喜道:「真的?那,我可不客氣咯。」
說話間,他伸手接過,指尖蘸了點唾沫,甫欲翻開大飽眼福。
這時,嚴清一雙眼睛睜得滾圓,急忙從皇甫澤手裏一把奪過書卷,寶貝似的藏在懷裏,責怪道:「師妹,此乃本派機密,你怎可隨便示以外人阿?」
端木漾兒目光一凜,略有不悅,板着臉道:「這有什麼關係嘛!小皇他又不是外人!」
嚴清昂頭道:「防人之心不可無,萬事還是小心為上。」
皇甫澤苦澀地笑了笑,也不說話,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尷尬。
端木漾兒主動去拉皇甫澤的手,開心道:「小皇阿,你我闊別多日,今日湊巧重逢,不如我們去找家酒樓,好好聊一聊,走。」
皇甫澤點頭,笑道:「好啊,小漾兒,我也有很多話要跟你說呢。」
嚴清見他們兩個卿卿我我,好不狎昵,不禁醋火填膺,突然疾電般欺身而上。
但見他十指箕張,狀如鷹爪,向皇甫澤的肩胛抓去。
皇甫澤不虞此舉,顏色一變,但很快鎮定下來,他一聲輕笑,雙掌並肘一旋、一錯,扣住其脈門,再四兩撥千斤,挾着股微風輕輕地一帶,將他的手一併握住。
嚴清的雙手霎時動彈不得,掙脫不開。
接着,皇甫澤下盤釘立,上身微屈,將嚴清被困住的手往後一拽,那嚴清突然鬼使神差地單膝點地,「噗通」一聲,被迫得跪了下來。
皇甫澤心裏得意,面上不動聲色,嘴邊卻自微笑道:「嚴少俠,別來無恙,你行這麼大的禮,在下可萬萬受不起啊!」
嚴清一張臉已變成豬肝顏色,死死地瞪着皇甫澤,兩人的手還握成一團,旁觀的路人看了,以為是老友情深,不舍分手,殊不知他們其實彼此之間,正暗地較量着內力。
不消片刻,高下立判,只要是明眼人,就算是個呆子,也能看出孰勝孰負。
但見嚴清的嘴唇,緊閉成一道兩端微垂的弧線,嘴角肌肉還在抽搐,他咬着牙關,但覺牙根發酸。
他額頭汗珠直冒,眉心糾結一處,手背上的青筋正根根暴凸,玉面上亦是陣青陣白。
嚴清暗暗叫苦,自忖並非他的對手。
待皇甫澤率先鬆開手,嚴清緩了片刻,力氣逐漸恢復完全。
他鐵青的臉上佈滿陰霾,胸膛不住起伏,顯然很是氣惱,右手甫一觸到劍鞘,就倏地抽出長劍來。
但聞「嗆」的一聲,劍作龍吟,散發着森森劍氣,劍光如匹練般一閃,電光火石間,已斜斜刺向皇甫澤肋下,一出手便是青城派的「松濤劍法」。
皇甫澤身形半轉,堪堪避開了這一氣呵成的幾招殺手。
墨瞳柳眉一立,面色冷峻,「嘩」地一聲已將鐵扇展開,幾枚暗器已扣在掌心,但皇甫澤口角一揚,擺手示意她莫要插手。
皇甫澤雖有泯仇寶劍在側,卻也不拔出,從容地腳踩七星,身形如行雲流水般四下閃避,只求護身,不求攻擊。
端木漾兒見狀,黛眉輕顰,嬌靨上仿佛有一層寒霜籠起,她霍然將一把用紅綾裹住的玉劍撤在手心,「鏘」地擋在二人中間,冷叱道:「住手!」
嚴清無奈,只好罷手,劍尖一抖,氣呼呼地收回鞘中。
皇甫澤微微一笑,迎前一步,挑起大拇指,贊道:「嚴少俠,果然好劍法,在下真是大開眼界,佩服佩服。」
嚴清把那張板得像是塊棺材板的臉一扭,冷哼一聲,也不搭腔。
端木漾兒走近皇甫澤,道:「小皇,不要被無趣之人掃了興,我們去喝酒吧!」
皇甫澤頷首,朗聲道:「好,全聽你的。」
說罷,兩人便沿街尋覓酒樓,剛才的不愉快,已全都拋之腦後。
嚴清雖與皇甫澤有了過節,但自己又不想與端木漾兒分道揚鑣,遂微一沉吟,終究還是涎皮賴臉地跟了上去。
福州城的市井裏,流行着一句膾炙人口的歌謠:「北有醉仙樓,南有一品居,斟飲半壺酒,食神不思歸。」
青城畢竟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門派,端木漾兒自然不屑去那些門面卑鄙的客棧,這「一品居」自然當仁不讓地成為其首選。
「一品居」門前的馬廄里,已拴滿了良駒,每一匹皆是鞍轡鮮明,純無雜毛,慕名而來的客人更是絡繹不絕。
見有四個貴客蒞臨,門外送往迎來的堂倌,忙迎上去,堆着殷勤的笑,抄手道:「幾位客官,裏面請。」
端木漾兒此刻眉比墨畫,唇若激丹,面龐如月,鬢似刀裁,雖然沒有經過刻意修飾,不過已足以吸引旁人的眼球。
是以,她甫一踏進酒樓,便仿佛將春色也帶了進來,裏面的食客見了,個個眼睛都看得發直,心裏都有點痒痒的。
端木漾兒在二樓訂了間天字號上房,一行四人在夥計帶領下,紛紛上了樓。
臨進門前,端木漾兒突然身形一轉,叉着手,在門框上把嚴清攔住,薄嗔道:「你就在外面,沒我的吩咐,不許進來。」
然後,不給嚴清任何說話的閒隙,「嘭」地一聲,把門關住,再插上閂,笑着拉了皇甫澤折身進去,揀了兩個錦墩相對坐下。
嚴清黑臉頹然,正愁憋了一肚子氣沒處發泄,便將四周的廊柱當作出氣筒,一陣拳打腳踢。
甫一進來,端木漾兒便覺燥熱,遂將斗篷卸下,掛在用檀木枝做成的衣架上,只剩一件薄薄的輕紗罩在身上,婀娜柳姿、玲瓏曲線俱已畢露。
端木漾兒興奮道:「小皇,來,我們先喝一杯!」
說話間,手已將酒罈拿過,拍碎泥封,但聞酒香清冽。
皇甫澤爽朗一笑,將倒置在瓷盤裏的酒樽翻正,挑了兩隻乾淨的,擺好,陳列在端木漾兒面前。
酒已盛滿,兩人一一取過。
幾杯燒刀子下肚,端木漾兒便一腳擱在錦墩上,唾沫橫飛,高談闊論起來,真是天南地北,無所不言。
皇甫澤見她談鋒甚健,遂以手支頤,含笑靜聽,並不輕易打岔。
桌上已端來了幾樣下酒好菜,鹽炒花生,五香豆乾,涼拌鵝掌,叫花雞,還有一盤蒸得比胭脂還紅的螃蟹。
皇甫澤舉起酒樽,劍眉一軒,酒液尚未沾唇,就有一股極強烈的酒氣,直往他的鼻子裏沖。
端木漾兒過了一會兒,已說得疲了,便自個灌了盅酒,又豪爽地撕下條雞腿,津津有味地大嚼起來。
皇甫澤看着端木漾兒,又看了看那壇酒,搖了搖酒樽,輕嘆口氣,心想:這壇三十年的燒刀子,酒力醇厚,後勁更是十足,如此烈酒,小漾兒喝起來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而我皇甫澤堂堂男子漢,卻喝不過三巡,還真是慚愧啊,慚愧!
端木漾兒吃飽喝足,霍然舉樽,朗聲道:「來,小皇,咱們一醉方休,干!」
皇甫澤長身而起,道:「小漾兒,我今天真是開心,如此良辰,大醉方可盡興,干!」
兩人碰杯,四目相對,秋波動處,似已摩擦出火花。
再過幾巡,兩人已不知喝了多少,皇甫澤只覺昏沉沉的腦子裏一片混沌。
燈光下,但見端木漾兒杏臉微暉,頰生紅暈,眼波如夢一般朦朧,宛若春睡中的海棠。
她嬌軀微晃,已不勝杯杓,也有些醉意。
皇甫澤輕聲道:「小漾兒,別喝了,你醉了...」
端木漾兒搖手,撅起嘴,倔強道:「我,我才沒醉...」
話未說完,她手裏的酒樽一掉,酒一灑,側着腦袋靠在桌上,模模糊糊地墜入了夢鄉。
窗上日影偏斜,外面夕陽已薄,天色將近黃昏,斗室里恢復了靜寂。
端木漾兒香汗重勻,長發披散在頸後,柔如泥水,剪水雙瞳業已合起,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眼帘上,嘴角翹起,隱約囈語,似乎還帶着一絲甜笑。
她的睡姿竟是如此的姣美,如此的可愛!
皇甫澤不禁瞧得痴了,一顆心幾乎快要跳出腔外。
眼前一暈,他再支撐不住,趴在桌子上,枕着胳膊,也呼呼大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