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個諸侯看似勢力強大,實際上弱點也很明顯。
他們沒有也不可能有一個共同的理想,也沒有一個為這個共同理想而不惜犧牲的精神,所謂禮法制度,都不過是器,用於統治的手段。
他們不會為了這個理想而獻身,能夠為這個理想而先生的反倒是一些小貴族和士階層。
這就是泗上可以借用貴族矛盾分化瓦解的基礎。
三晉同盟的解體,在地緣政治上源於鄭和中山這兩國。
只要中山復國,魏國對趙就不是三面包圍的局面,趙國就可以擺脫魏國的控制。
只要鄭國被韓所吞,魏韓之間的緩衝消失,魏韓之間的矛盾也就指日可待。
五年前第一次中原大戰,魏趙翻臉看似是因為魏國干涉趙國繼承權內戰,實際上今日翻臉明日未必不能和好。
但因為中山君復國,使得趙國完全擺脫了魏國的三面包圍的局面,魏國對趙國而言只是一個南下的阻礙和競爭對手,甚至於必要的話可以聯合楚國攻打魏國。
這一次對於魏韓聯盟的瓦解,適也想要利用鄭國。
歷史上韓國滅鄭,用的是閃擊戰,五日亡鄭,藉助的就是魏楚開戰魏國會盟一眾附庸的時機,韓國大軍連夜過河,直插沒有防禦的鄭國國都,內部細作協助,很快滅亡了鄭國。
原本歷史上那一年,魏趙已經翻臉,甚至趙楚聯盟了一次一同攻打過魏國,趙韓之後不久干涉魏國繼承權內戰想要將魏國一分為二的情況。
那時候魏國急需韓國的支持,韓國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以「我不打你就是對你最大的支持」為理由,閃擊鄭國滅鄭,使得魏國捏着鼻子承認韓國對鄭國的佔領。
既然韓國能做十五,適自然覺得自己可以做初一。
鄭國對墨家暫時沒有任何利益,反倒可以挑唆魏韓、韓楚矛盾。
中山國已經在五年前復國,鄭國如果再被韓國吞併,世上將永遠不會有三晉同盟的存在。
因為墨家的道義,所以不能赤裸裸地和韓國進行彭城密謀或者陽翟密謀,以默許韓國吞併鄭國為代價使得韓國不參與魏楚韓可能對宋的干涉戰爭。
因而這就需要用倒逼的方式。
如何倒逼,這自然是要讓韓國感覺到墨家可能會大力援助鄭國,使得越晚吞併壓力越大,迫使他早點動手。
因為鄭國對泗上此時毫無意義,所以要作勢大力援助鄭國。
因為泗上作勢要大力援助鄭國,所以韓國必須提早動手吞併鄭國。
看上去泗上援助的鄭國被吞併大為吃虧,實際上卻賺大了,等同於用一張空頭支票,瓦解了魏韓同盟,毀掉了宋國干涉戰爭的三國結盟可能。
可就算是空頭支票,那也得耗費一張紙,這張紙就是這一次派往鄭國的使節團以及他們帶去的一些武器和關於繼續援助的後續談判。
只要韓國趁亂吞鄭,魏楚韓的會盟就少了韓國一方,只剩下擔憂被秦背刺的魏、和被國內集權變法搞的焦頭爛額的楚,局面也好看多了。
魏楚韓三方不能會盟合力,齊國就必然繼續保持中立,不敢說話。魏韓齊楚都只能喊喊口號表示譴責,那麼越國也就會安分守己。
能夠用外交斡旋的縱橫家方式將宋國干涉戰爭避免,便可以再為泗上贏取幾年的時間,做好全面的戰爭準備。
而且,如果有可能,還可能提前引爆魏韓之間的矛盾,如果能挑動一場三晉內戰,那麼將來便更加有利。
…………
月後。
鄭都。
將近二十年前的駟子陽之亂,已經徹底毀掉了鄭國,曾經小霸過還射過周天子一箭的鄭國如今只剩下二十年前大約三分之一的領土。
駟子陽死後,各地分裂,七穆自立,駟子陽的餘黨最終也殺死了鄭公,扶持了被韓侯殺死的幽公的子嗣乙為君。
魏楚圍繞着大梁、榆關、陳蔡的幾次大戰,總算是為鄭國贏得了喘息的機會。
駟子陽上台的原因,就是因為鄭韓血仇,所以秉持的外交政策一直是對韓強硬,對魏逢迎。
魏國樂於如此,魏國也不希望韓國做大,巴不得鄭國整天和韓國打仗。
駟子陽的黨羽們統治的法理權,也正是依靠鄭韓公族的血仇,誰反對對韓開戰誰就是叛逆,以此保持着鄭國高壓之下的團結。
而駟子陽當年為了結好魏國借魏之力削楚韓、收容楚王子定逃亡的事,使得鄭楚之間的關係十分不好。
駟子陽是有雄心的,可錯就錯在高估了鄭國的國力:的確,鄭國算是變法比較早的國家,依靠着變法初期的民眾歸心,很是以小博大,暴打了幾次韓國。
但隨着各國都開始變法,因為先變法而高出的國力很快被拉平反超,鄭國算不得自取滅亡,只能算是亂世之下的拼死一搏,只是搏輸了而已。
當年要是趁着魏楚之戰,韓國出兵楚國攻打魯陽的時機一舉攻下韓國國都,未必就沒有轉機,而且駟子陽也可以藉此「報仇」之功,徹底擊敗七穆的其餘六家,徹底把持鄭國國政。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當年鄭國突襲韓國,圍困韓都,韓侯死,魏擊攻適守衛的魯陽牛闌不下,不得不退兵,使得墨家揚名,鄭國卻無端地又多了一個逼死韓侯的仇恨。
現在負黍又叛逃歸韓,韓國在潁水有了橋頭堡,只要韓國願意,兩日急行軍就能抵達鄭國首都。
畢竟從登封去新鄭,也就短短不到百里的距離。
宋國和鄭國算得上是同病相憐,祖上都曾闊過,如今都被大國夾在其間,宋國政變的消息傳來之後,鄭國是最緊張的一個。
不是緊張於宋國政變的結果,也不緊張那些平等自由的思潮的傳播,鄭國的執政者緊張的是魏韓關係的再度緩和。
每一次魏國需要韓國幫助的時候,都會用鄭國的國土當做獎勵,這不是一年兩年了,一直如此。
楚國一強大,魏國就需要韓國幫忙,就會允許韓國攻打鄭國獲取利益。當年駟子陽是琢磨着一勞永逸,接納王子定,分裂楚國,拉魏國結盟一起抗楚,將楚國削弱後便可以讓魏韓矛盾激化,從而在大國矛盾中搖擺壯大。
可不曾想楚國這幾年無力北進,又多出來一個泗上,使得魏韓再一次需要面對一個強敵。
天下間多有傳聞,這一次魏楚韓將會幹涉宋國,一同出兵維護封建制度,撲滅國人暴動的火苗,這就是鄭國緊張的原因:魏國只怕這一次又要拿鄭國的肉誘惑韓國合作。
故而當泗上的使節來到鄭國的時候,鄭國就像是將要溺死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用前所未有的隆重儀式歡迎了泗上的使節。
駟子陽餘黨如今把持着鄭國的國政,泗上對於駟子陽的變法是站在歷史局限性的角度上有過足夠的表揚的,而且鄧析學派的不少人在泗上,也使得泗上和鄭國的關係不是太差。
這一次來到鄭國的使節中,便有一個鄧析學派的再傳弟子,雖然後來入了墨家。
鄧析學派是名家,名家的集大成者惠施如今還是一個在商丘城中上學的小毛孩子,名家和墨家的分歧在政治上不大,主要分歧也就是在一些辯術上。
更多的時候,名家和墨家在辯術上的分歧更像是「槓精之爭」,譬如體積和面積之爭;相對高度和絕對高度之爭種種。
只不過後期名家陷入了相對主義的謬誤之中:沒有絕對的對錯,只有相對的對錯,世間的一切都是不斷變化的,所以沒有絕對的真理——這種學說自身的定義就是矛盾的,假使世上沒有絕對的真理,那麼世上沒有絕對的真理這個觀點本身是不是真理呢?
鄧析當年在鄭國翻天覆地,用一張律師之嘴,愣生生地扭轉了鄭國的官方法律,其詭辯術之強也算是天下無雙了,這詭辯術流傳下來後逐漸被墨家的「辯術體系」給同化,使得辯論邏輯成型,不再使辯論陷入雞同鴨講的情況,這也逐漸吸收消化了一部分鄧析學派的再傳弟子。
鄧析學派的再傳弟子帶藝投泗上後,大部分在公檢法部門工作,也有少部分在外交系統。
舊地重遊,思維方式完全泗上化的原本的鄭人並沒有黍離之悲,感慨的最多也就是民眾苦戰久已民之三困這些事,已經脫離了懵懂的鄭人、韓人之別。
鄭人對於墨家使者的隆重歡迎,既有現實的目的,也有一些舊事的情義。
墨家和鄭國,在四十年前就有一段舊事,尤其是隨着泗上的強盛和對文化和話語權的壟斷,使得這件舊事在鄭國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只不過又因為四五年前開始,墨家的宣傳輿論轉向的緣故,這件舊事此時提的人已經很少,再提起來也不是最開始的味道。
可這一次鄭國國君和大臣們見到墨家使者的時候,一上來那是提起了那件舊事,希望通過這件舊事引出關於鄭國命運的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