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顱手術從天亮做到天黑,又從天黑持續到天明,雄雞已啼,屏風上映出女子從床前直起腰來的身影。
屏風外坐着楚長秦,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屏風處,透過屏風觀測內間女子的動向,一夜未睡,他的眼睛佈滿紅絲。
「公子,手術是不是好了?」
老僕伸直脖子看過去,屏風處已傳來女子走動的聲音。
楚長秦立刻站了起來。
舒吭的身影已經出現在屏風旁。
「老爺……」老僕沖向裏間,楚長秦也跟了過去。
他們關心的都是躺在床上生命金貴的定安候,無人在意這個與死神搏鬥一天一夜,耗盡心力的女子。
她的身子終是撐不住滑落到地上。
楚長秦駐足,看着地上昏迷的女子,凝眉。
「公子,你快來看,老爺還是昏迷不醒。」內里傳來老僕的聲音。
既然還昏迷着就沒必要看了。
楚長秦彎身從地上抱起昏迷的舒吭走出了房間。
曙光投進窗子,燭光已顯得暗淡,整個屋子都瀰漫着濃郁藥香。焦生將藥罐里的湯藥倒進了碗中。
楚長秦抱着舒吭急匆匆走了進來,焦生卻沒有絲毫驚慌。
「喂,她……昏倒了。」楚長秦的聲音藏着擔憂。
「哦,放到床上去就行。」少年輕描淡寫。
楚長秦將舒吭放到床上蓋好被子,回身,少年已經端着托盤上的藥碗要出門了。
「喂,她昏倒了,你還去哪裏?」楚長秦的語氣有些氣急敗壞。
你這少年,你們不是一起的嗎?怎麼可以這麼冷血?
焦生在門邊站定了,道:「阿鶯昨天就交代過了,等她給老丈動完開顱手術就會昏倒,所以讓我提前把藥熬好,現在我去給老丈餵藥,你留下來替我照顧一下阿鶯。」
少年端着藥走了,走了……
楚長秦凌亂了一下,回身看向床上昏迷的女子。
這女郎竟然未卜先知?
她知道自己做完開顱手術會昏倒?
楚長秦突然對這場開顱手術有了信心,如果說這之前他還抱着一種賭徒的心理,那麼現在他突然有了信心。
舒吭一直昏睡了三天三夜,這三天三夜她錯過了好幾場戲,都是定安候甦醒之後痛罵楚長秦的,罵他一點防患意識都沒有,就讓陌生人給他開顱,萬一是仇家設的局要取他性命呢?
定安候罵得口乾舌燥滿臉漲紅,老僕實在是忍耐不住,覺得世子爺太過可憐,便弱弱提醒:「侯爺,您一生光明磊落沒有多少仇家……」
定安候這才意識到,這真的就是一場醫者救人的手術,而不是仇家害命的局,否則自己哪還有命在這裏教訓人哪?
但是定安候心裏還是覺得不高興,就算這真的是一場手術,而不是一個局,那也不能那麼輕易就相信那個女子啊!萬一她醫術不精,是個庸醫,自己的命豈不……
定安候越想越不是滋味,繼續教訓他的孫子,這可是他最寵愛的孫子,最中意的孫子,最看重的孫子,還把爵位傳給他,讓他成為世子,他怎麼可以一點憂患之心都沒有?
定安候罵得唾沫橫飛,義憤填膺,老僕覺得世子爺真真實在是太可憐了,又忍不住弱弱道:「侯爺,您吉人自有天相……」
是啊,如果那個女子醫術不精,自己哪還有命在這裏教訓人,開顱時不應該就死翹翹了嗎?
即便開顱手術成功了,自己沒有死在手術刀下,那又能說明什麼呢?
他的病治好了嗎?
可不是治好了?否則自己還能在這裏如此凶神惡煞教訓人?過去他可是一動怒就頭痛欲裂,手下都說侯爺脾氣好,哪裏知道箇中原因,他是頭痛痛怕了啊。
治好了,會不會有後遺症?還要不要後續用藥?
定安候疑慮重重,還是焦生打消了他的疑慮。
焦生將舒吭事先寫好的尹家的地址交給定安候,並道:「阿鶯用尹家一家老小身家性命擔保,老丈的頭痛之疾已經完全治癒,如有半點後遺症,老丈隨時可讓尹家闔家滅族。」
用整個家族作保,滅族的話都放出來了,看來他的病是真的好了。
定安候頓時神清氣爽,心裏陰霾一掃而光,然而又猛然一驚:那女子竟然知道他有滅族的能力?
旋即會心,連開顱手術這樣天方夜譚的方技都能掌握,那女子還有什麼不能的?
舒吭醒過來時,定安候已經離開了客棧,焦生道:「那老丈已經聽從阿鶯你之前的囑咐,及早回家休養去了。」
舒吭睡了三天三夜,飢腸轆轆,焦生讓廚房送來山珍海味讓她好好飽餐了一回,道:「咱們現在得了兩萬兩的診金,要吃什麼沒有?阿鶯你只管吃去。」
舒吭美美飽餐一頓,焦生終是不解問道:「為何要告訴那老丈尹家地址?萬一他有個三病兩痛去找我們尋仇,怎麼辦?」
舒吭眼睛一眨,在他手上寫道:「不會!」
「也是哈,阿鶯你的醫術自然是能治好老丈的病的,老丈怎麼會找我們尋仇呢?你一說用尹家合族性命作保我還嚇一跳呢!」焦生笑嘻嘻的。
即便尋仇又如何?尹家合族性命在她眼中算什麼?能夠將一個三個月大的嬰孩棄若敝屣,那個父族又何曾對她阿鶯講過情意?
她將尹家地址給了老丈,不是要老丈去尋仇,而是要老丈去報恩的。
一個三個月大的嬰孩還未到學語的年紀,卻如何會被診斷為啞巴的?因為被診斷為啞巴,害得她的生母鬱郁而亡,只怕這期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陰謀私仇等着她去揭開。
對手是誰?仇人是誰?
她一個稚弱少女焉能是對方的對手?
那老丈雖然隱去真實身份,卻是豪貴出身,這點毋庸置疑,她給老丈尹家地址,不過是要老丈以報恩之名成為她的保護傘呀。
可是這些如何對焦生說得清?
眼前少年不過一個鄉村出來的質樸單純的孩子,空有一腔對她的熱忱真心而已。
舒吭伸手在焦生手心寫道:「素雪、焦嬌……」
「她們兩個早就得了自由,這會子應該去客棧大廳用飯去了。你知道焦嬌的,她好吃懶做,又怕旅途顛簸,所以如今在這大客棧里住着,正樂不思蜀呢!」
焦生數落起焦嬌的缺點,一點兒都沒有嫌棄的意思,反倒如數家珍。
說話間,舒吭的笑容僵住,房間的柜子上放了一個琴盒,似乎有什麼詭異的力量召喚着她。
她起身徑自走了過去,打開琴盒,一把琴赫然映入眼帘:綠倚絲桐!
舒吭胸口劇烈起伏起來。
這琴不是在山嵐那家琴行里嗎?怎麼會現身此地?
焦生是認不出綠倚絲桐的,只是道:「阿鶯,太好了,你喜歡彈琴,這裏剛好有一把琴,這房間是楚公子的,這把琴想必也是他之物,我這就找他借去,或者讓他將琴送給阿鶯你!或者我們向他買……」
焦生絮絮叨叨,已經走出了屋子。
舒吭腦子嗡嗡響。
什麼借,什麼送,什麼買!
這琴本來就是我的,我才是這綠倚絲桐的主人!
舒吭一把從琴盒中拿起那把琴。
三百年,三百年……
他們闊別三年了,琴人分離三百年了……
舒吭的眼睛濕濕的,抱着琴的手在抖。
有腳步聲進屋,舒吭以為是焦生,抬頭望去,卻是那張仇人的面孔:周兆倫!
眼前突然潑滿紅色的血,父王的血,母后的血,王弟的血,還有數萬黎民在刀劍下哀嚎,火光將她的皇宮無情摧毀,火光中,周兆倫笑容嘲諷,他在大紅喜字紅燭高燒的高台上舉起弓箭對準她的心口,一把利箭嗖地飛了過來……
舒吭的熱血嗡一下就朝頭頂涌去。
「放下我的琴!」
楚長秦話音甫落,寶琴便飛了過來。
飛來時再不是彈奏的樂器,而帶着森森殺意……
這琴什麼時候戾氣如此重了?仿佛受了人驅遣一般。
楚長秦正要伸手接琴的時候,那綠倚寶琴又調轉了方向重新飛回舒吭手中,楚長秦心中暗暗吃驚:這啞女竟然能驅遣此琴?
恍神的須臾,舒吭已經席地而坐,寶琴平放於膝上,十指輕輕撥動琴弦,一曲哀憤的曲子便直擊楚長秦耳膜。
什麼曲子如此激烈?帶着無盡悲愴仇恨,以至每一根琴弦都在悲鳴振動。
楚長秦眉宇微凝,目光一閃,看向那撫琴的少女。
少女面貌分明豆蔻,為何神采卻有如一個老嫗?且是一個恨意滿滿殺意深深的老嫗。
這琴聲中儼然蘊含一個哀傷大慟的故事,可是不該是在這個豆蔻少女身上發生的呀。
舒吭抬眼冷冷看着楚長秦,心裏在瘋狂地拷問:周兆倫,《琴瑟鳴》你可記得?你可記得?正是這曲子結下你我的孽緣,才有了大舒朝的覆滅!護國巫女的宿命是天下男子中有誰能聽一曲《琴瑟鳴》讓心肝流出血來誰便是她的真命天子,大舒朝的駙馬!而你周兆倫是如何用卑鄙無恥的手段騙取我的信任,讓這《琴瑟鳴》成為助紂為虐的劊子手?今日,我要讓這《琴瑟鳴》讓你的心肝再流一次血!
周兆倫,你的血是黑的,是黑的,是黑的!
琴聲急急切切,宛若千萬隻黃雀撞上南牆……
鮮血前赴後繼噴涌而出,嘭的一聲,琴弦斷裂,琴聲戛然而止,屋子裏陷入詭異的寂靜。
為何,眼前人無動於衷?
他不應該心肝大痛,七孔流血,跪在她面前博取她的憐憫,像三百年前一樣嗎?
為何?為何?
三百年前那一幕並未重演,他站在門邊,神情複雜看着她,卻是乾乾淨淨一張臉,坦坦蕩蕩的眼神,仿佛琴聲里的故事並未與他有絲毫干係似的?
蒼天不公啊,她帶着那傷痕累累的記憶重生而來與他相逢,他卻早已忘記前世罪孽,成了路人。
周兆倫,你轉世之後就可以讓你犯下的罪孽煙消雲散,從而讓自己撇得乾淨嗎?
世上焉有如此便宜的事情?
如若冤冤不必相報,那她,枉死的護國巫女為何要重生而來?
「楚公子原來你在這裏啊,讓我好找。」
焦生的聲音打破了這氣氛的詭譎。
楚長秦回神,焦生歡快地走了進來,道:「我家阿鶯喜歡你的琴,你可否借她一彈?最好是送給我們,我家阿鶯是老丈的救命恩人,這個小小請求,楚公子一定不能拒絕吧?」
「對不起,這個要求我辦不到。」楚長秦靜靜說道。
焦生愕然:「楚公子你……」
焦生已經看見地上的舒吭,還有那把斷了琴弦的綠倚絲桐,他驚訝地走過來,蹲身向舒吭道:「阿鶯,你何時把楚公子的琴弄斷了呀?」
舒吭伸手在焦生掌心寫道:「不是恩人。」
「我明白了,」焦生點頭,回身對楚長秦道:「楚公子,適才我錯了,我家阿鶯說了,她雖然治好了老丈的頭疾,可你們也付了她診金,所以她不算老丈的恩人。既然不是恩人就斷沒有要求楚公子送琴的道理,不如楚公子把琴賣給我們吧,多少錢我們都願意出,因為阿鶯會彈琴,所以阿鶯需要一把琴。」
楚長秦道:「尹娘子好琴,我可以另送一把琴給你,不過這把琴不行。」
「為什麼?」焦生不解,琴和琴還有什麼區別嗎?
楚長秦看着舒吭,那少女始終安靜坐着,面色沉沉,雙手護住寶琴就像護着自己的親人似的。
楚長秦道:「雖然尹娘子適才所彈之琴情感真摯,逼人心魄,催人淚下,看得出來尹娘子是擅琴高手,卻並不是此琴的有緣人,此琴的有緣人須得會彈《水仙操》!」
「《水仙操》?這曲子好生耳熟,」焦生摸着腦袋,奇怪地喃喃自語,忽而頓悟,「這不是顧老伯說過的那首曲子嗎?《水仙操》,有緣人,難道這琴……不對啊,這琴不應該在山嵐的那家琴行里嗎?」
焦生還沒說完,耳邊已經響起了一連串音符。
仿佛是海水洶湧,仿佛是山林寂靜,眼前驀然出現東海滾滾,蒼山邈邈……
焦生臉上現出迷幻的神色,喃喃道:「我……我怎麼好似看見海……還有山……好美……」頭一側,歪倒在舒吭肩頭呼呼睡去。
楚長秦震驚地看向地上撫琴的少女,雖然樂音時有停頓,那是因為斷了一根琴弦的緣故,可他清楚地知道,這就是俞伯牙的《水仙操》!
不錯,是的,千真萬確,如假包換!
楚長秦整個人激動不已,仿佛全身的熱血都在翻湧,這女子她會彈《水仙操》!
立馬,一個念頭就冒過他的腦海:這女子為何會彈此曲?
「你怎麼會?」激動不已的世子爺向前幾步熱切問道,琴聲止,地上的女子抬眼無聲看着他,沒有一個字的回應,只有兩隻眼睛裏滿滿的恨意。
那恨意已盈出眼眶,仿佛能化作千萬利箭,隨時將他射成刺蝟。
不,已經射成刺蝟。
這感覺讓楚長秦激靈靈一凜,打了個寒噤。
他和此女有仇麼?
捫心自問,天地良心,他和此女是初見哪!
難道此女是什麼因他楚家而死的忠良遺孤?
呸呸呸,那他楚家成了什麼?他楚家才是大周朝的第一忠良。
第十五章 撫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