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雪遠不如北方的雪那般奔放,大片大片的雪花似鵝毛般的自天下降下來,滿世界儘是紛飛的雪花,茫茫白色籠罩着世界間的一切,所有的東西,都融入這蒼茫的白色之中,冬雪只使得古老的北京如披上一層新裝似的,北風正一陣緊似一陣的刮着,天很快便也黑了下來,慢慢的北京城內的街道上也沒了人影,只有那一片皎潔的白。
在外
羅圈胡同的翁府書內,身為兩朝帝師,一戶入主軍機,現任戶部尚書翁同龢正站在自己的書案旁,閒逸地寫着什麼。他身穿一件灰色底隱花綢袍,美髯修長,風度翩翩,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經世大儒的氣質。
「學貴大成,不貴小用;大成者,參於天地,小用者,謀利計功。」
翁同龢寫完最後一筆,緊皺着眉頭,端詳着這幅剛剛完成的手跡,似乎對最後一筆頗為不中意,甚至萌生了一種巨大的自卑感。
他覺得自己在文字上,浸淫半生,苦心造詣多年,卻並沒有領略到其中的最高境界。直到那一年,他見識了曾國藩彈劾他的長兄翁同書的那道奏摺時,才驀然發覺,原來文字的最高境界竟然是——殺人。而《參翁同書片》的始作俑者恰恰就是曾國藩的得意門生——李鴻章。
想到李鴻章,他又看了一眼書案上的摺子,唇角微微一揚閃出一道冷笑來。
「是不能再讓他那般輕鬆了!」
自語間翁同龢冷着放下手中的毛筆。
「老爺,楊大人來了。」
一個家僕在門外低聲稟報。
「有請。」
翁同龢隨口答了一聲,目光卻還是沒離開書案上的那幅字。
過了一會兒,楊深秀跟在管家身後走了進來。見翁同龢在書案旁,並沒有施禮,而是徑直走到他身邊,同他一起欣賞起來。
「大氣鼓盪,脈絡周通,潛心內轉,此乾道也;結構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乾為神,坤為質,翁大人的字神質合一,深得乾、坤之大道。」
楊深秀跟着評價道,
「本朝諸名家,直突平原之上,與宋四家馳騁者,南園、道州、翁相而已。今日得見,確為至論吶。」
雖說翁同龢未曾為相,可亦曾入軍機,楊深秀的這句「翁相」倒也恰當,而他的恭維讓翁同龢眉頭微揚,心下雖是暗喜,。
「心手不能合一,以致最後一筆,竟成了敗筆,讓老侍郞見笑了。」翁同龢微微一嘆,把手書不屑地丟棄在書案上,隨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陪楊深秀一起落坐。
家人奉上茶,翁同龢便開門見山地說:
「香濤在湖北禁煙事,你知道了嗎?」
楊深秀點點頭。
「豈能不知道,當初還以為會惹出些亂子,誰曾想會這般平靜。」
楊深秀略微思忖了一下,看着翁同龢說道。
「看樣子,這唐子然確實是可用之才,也不枉香濤兄於其保舉之恩!」
翁同龢思忖了片刻,緩緩地說道。
「原本,許多人都覺得香濤所言也是紙上空談,並無解決湖北操辦洋務財力不支之局,誰也未曾想到,不過只是在煙土上稍作文章,一年便可得銀三百萬兩!」
三百萬兩,那是張之洞前日上來的摺子上所言,禁煙一事行於全湖北後每年所得,別說是旁人,便是他這個戶部尚書都尋思着中樞能不能在煙土上作作文章。
「僅武昌、漢口、漢陽三地,一月得銀便達十萬兩之巨!」
提及湖北的禁煙,楊深秀不由喜形於色,十萬兩不過只是試行後禁煙局解交藩庫的銀子。
「放之整個湖北,香濤兄所言三百萬兩怕是過于謹慎了!」
「香濤謹慎也是當然,此時正值關鍵之時,萬萬不可大意。」
翁同龢提醒楊深秀,然後又強調道。
「現在那邊不知多少眼睛盯着湖北,只盼着那邊弄出些亂子,好往朝中遞摺子。」
翁同龢口中的那邊,指的自然是淮湘諸人,尤其是李鴻章一眾人等,他們正盼着湖北那邊若出什麼禍亂來。
楊深秀心知翁同龢的對李鴻章的敵意與成見,在朝中這更是人盡皆知之事,但卻還是笑着說道:
「翁相,現在國家財力窘急,此等開源良法,若行之有效,地方必然群起而效之,翁相是多慮了!」
「哎……」
長嘆口氣,翁同龢緩緩地喝了一口茶,把話鋒一轉: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朝廷這邊要錢,地方上辦洋務也要錢,可銀子從那來?去年,先向天津的外國銀行借「洋債」100萬鎊,後來又續借銀3000萬兩,我這個戶部尚書,現在也是靠借債度日啊。」
翁同龢不動聲色地接着說,
「這不,湖北那邊鐵廠前兩個月,剛上過摺子要銀子,水師那邊又遞摺子要添造兩艘兵艦!」
「水師?」楊深秀一時沒反應過來翁同龢的言外之意,不解地問道。
「水師這幾年不是年年購艦嗎?……」
「不錯。」
翁同龢輕咳了一聲,意味深長地說道,
「以北洋地居沿海,拱衛京師,圖自強即以固根本,自我主持戶部以為無不竭力籌維,北洋歷次報部銷案,多與例章不符,卻是一經奏准,均系照案報銷,並未拘於常格,可現在難啊,湖北的鐵廠、槍炮廠那邊也要銀子啊,若湖北鐵廠、槍炮廠建成,自不必再購械於外洋,海防固屬緊要,而鐵廠、槍炮廠亦要緊之事,……」
聽翁同龢這麼一說,再聽他的這麼一聲長嘆,楊深秀才不得不佩服對方的老謀深算。
眾所周知,北洋水師與其說是國家的,倒不是說還是李鴻章的淮軍,而與李鴻章素來有隙的翁相自然不待見其的水師,現在這理由不是現成的嗎?
而之所以支持張之洞辦洋務,倒不是因為同為清流的關係,翁相支持張之洞兩江至少可以達成三個目的:一、從朝廷的角度而言,對李鴻章可以起到平衡牽制的作用;二、通過張之洞創辦的洋務對李鴻章創辦的形成掣肘,甚至控制;至於第三嘛,那就在皇上面前樹立起他翁同龢大公無私的形象。眾所周之,其兄之死總與曾國藩脫不了關係,而李鴻章就是當時的操刀之人,自然不能讓外界認為他是因私仇,這樣一番話說出來,自然是出於公心,定會使皇上刮目相看。
想到這,楊深秀心下暗嘆之餘,嘴上又稱讚道:
「翁相深謀遠慮,我縱是日夜不眠也想不到這些。」
翁同龢淡然一笑,既像說給楊深秀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海軍靡費數千萬當前已有所成,那些人辦了幾十年的洋務,又豈產出一根鐵軌、半塊鋼料?國朝之用全賴洋鐵輸入,鋼鐵尚不能自理,妄談自強之大道,簡直是荒謬之極!」
似乎像是為了佐證自己所言似的,他接着又引用了《泰西策》中,英吉利、普魯士等國崛起時,鋼鐵於國家的意義,以印證自己所言非虛。
「這也是沒有法子!」
苦笑着,翁同龢又擺出一副憂國憂民的神色。
「這國家的銀子就那麼點,左右兼顧最終左右不成,若是當年不把南北洋水師的款式集用於北洋,又豈有今日北洋之盛?這鐵廠、槍炮廠亦國之要務,現在水師已成,而辦洋務又是國之第一要務,不能不加以重視,雖說香濤那邊已經找到了籌款的法子,他的摺子裏也提出,今明兩年不過是緩步推行,不求有所成,但求穩其之局以謀將來,若不然,翁某又豈會這般為難。」
「翁相所言極是,翁相所慮,非我等所能及!」
楊深秀套用了一個最簡單的回答,作為刑部侍郎,這種事他不願意摻和,亦不能摻和其中。
「為官者,得罪人的事情總是不可避免的。」
翁同龢看着楊深秀,意味深長的說道。
「明日翁某將上奏皇帝,痛陳當前國庫之緊,請奏暫緩北洋購艦三年,到時候,還請儀村附議啊。」
翁同龢的要求,讓楊深秀不禁躊躇着起來,表面上翁李二人的間隙是兩個人的,可眾所周知,他們一人代表皇上,一人則代表太后,甚至就連同翁相支持張之洞,也不過是想以其辦洋務為皇上張目罷了。
翁李之爭,他尚鄒不起,更何況是帝後之急?可作臣子的又焉能置身之外,一進苦於無知的楊深秀心情頓時沉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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