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得倒是硬氣,也立刻引起了在場的親貴們的一片附和之聲。不過,那些出言附和的大多也都是些吃父輩、祖輩蔭庇的角色,對於滿清的當前問題,尤其是八旗的窘境並非有多麼大的了解。更多的,還是沉迷於那些過往的輝煌和榮耀,那些建立在東亞各民族血淚上的輝煌和榮耀。
這邊附和聲連連,在其中,也有不少熟悉實務的,他們對於當前的情狀也是有着比較深刻了解的。
其實早在永曆六年,伴隨着西南明軍組織的大反擊,以及鄭成功在閩南的鏖戰,清廷已然感受到了來自於各大抗清勢力,亦或者說是漢人強烈的抵抗力度了。各地潛在的抗清人士開始出現了蠢蠢欲動的跡象,有的更是直接挑起了大旗與清廷抗爭。甚至,就連國外也有反響,比如說朝鮮廷臣認為清朝「危亡之兆已見」,日本原來對南明乞兵抱冷淡態度,「近來其議稍變,或有欲救之議。」
滿清自身核心人口基數的問題顯現,國內外的環境也在開始惡化,哪怕是打贏了周家鋪那一戰,也僅僅是遏制住了孫可望的進攻步伐。之於李定國針對肇慶的攻勢,也依舊只能採取守勢。
為此,清廷當即做出了針對性的應對策略。洪承疇出任西南經略,大力招撫鄭成功,這些都是最為明顯的東西。除此之外,他們在經濟上作出讓步,減緩部分抗清活動比較激烈的地區的經濟壓迫力度,比如順治十年四月分別免除湖南「寇荒」六、七、八、九年多達四年拖欠錢糧,及福建拖欠的錢糧,既是承認事實,也寓收買人心之意。
經濟壓迫緩解的同時,政治上他們也在釋放緩和的態度。侍立於一旁的累進世襲一等伯,提拔為內大臣,兼議政大臣、總管內務府索尼,其人乃是順治朝的首席大臣,順治的親信重臣,他很清楚的記得當李定國兩蹶名王的消息引發地方騷動之際,清廷亦是毫不猶豫的下達了「自順治十年五月二十五日以前凡又嘯聚山林劫掠道路曾為土賊者,無論人數多寡,罪犯大小,但能真心改悔,自首投誠,悉准照曹四達子事例盡赦前罪」這樣打着寬恕的旗號來瓦解抵抗勢力的詔書。
甚至,清廷還打出提倡禮義忠恕的幌子,出人意料地表彰起李自成攻陷北京時殉君死難及順治元、二年間抗清死難的志士,這樣,既可表明朝廷為正朔所系的內涵,又可從多方面分化抗清陣線。
歸根到底,這些都是當局勢不利之際清廷做出的應對之策。在這方面上,他們遠比明廷要靈活得多,花樣繁多,手段百出。更有甚者,他們在漢地尊孔、祭孔,打造一副正統王朝的架勢。而針對蒙古和西藏,則以崇信黃教作為紐帶,是為「興黃教,柔蒙藏」。針對不同的區域特徵,實行截然不同的施政策略。
當前的局勢,比之三年前更加惡劣,現在找不到陳凱的命門,那就只能儘快做出針對的策略,起碼要在明軍緩過勁兒來之前做好更加充足的準備才是。
「南贛、湖廣、江西、浙江四省都要加派部隊,多調一些北方的綠營兵過去,先確保了這兩地的防禦,再去考慮其他的東西。」
「陝西近年來的局勢有所緩和,可以抽調部分過去。山西那邊,自從姜鑲那漢狗完蛋了,也比較消停。還有直隸、山東和河南,也可以抽調一些。不過,不能太多了,否則震懾不住當地,也有可能讓漠南的那些蒙古人起了心思。」
「這事情,責成兵部去做就可以了。」議政大臣遏必隆不光是順治的親信,兩黃旗的中堅,其母更是努爾哈赤的女兒。他的性子不似鰲拜那麼激進耿直,也不似索尼那般的心思百轉,左右逢源,總有幾分謹小慎微的意思。但是,他的身份貴重,遠勝於同為議政大臣的鰲拜和索尼,在八旗親貴們面前說話的分量還是很有些的。
遏必隆隨口把此事定了調子,剩下的事情無非就是交給兵部的滿尚書噶達渾去處置、調度,至於兵部的漢尚書李際期,按照清廷的制度,不過是個伴食畫諾的擺設罷了,無非就是知會一聲,也用不着他去。
這邊,調兵的事情有了進一步的眉目,遏必隆便沒了繼續說下去的打算。然而,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的,還有些可能要擔着責任的事情,遏必隆沒有挑頭,鰲拜卻是坐不住了。
「皇上,鎮守廣東的平南、靖南兩藩覆沒,可是兩藩也都有餘部尚在。這兩藩該當如何處置,奴才以為還須得議上一議。」
鰲拜這話說出了口,大殿內先是陡然一靜,隨後便有一些八旗親貴跳出來指責尚可喜、耿繼茂這兩個奴才誤國,導致廣東淪入明軍之手,連帶着那朱馬喇也沒能落得了好。相比之下,朱馬喇那邊還有人為其辯解一二,畢竟都是滿洲八旗,可是尚耿二藩卻沒有一個說好話的,更有甚者很多為朱馬喇說項的直接將戰敗的責任全部歸咎在尚耿二藩的頭上。沒辦法,誰讓他們這幾年沒能解決掉陳凱,導致了李定國大軍東進之際,又跳出個陳凱來與其配合。
商議,幾乎是一瞬間就變成了控訴會。從尚可喜和耿仲明南下時收留逃人開始,那些對他們滿懷怨氣的親貴們就開了話匣子似的,一樁樁一件件的發泄起了他們對着兩個藩王的不滿。甚至,到了後來更有人去翻東江軍時代的舊賬,很是一個義憤填膺。
如此,確不是個商議事情的氛圍,順治對此已經與鰲拜、索尼、遏必隆等幾個親信商議清楚了,此間見得這般,乾脆直接乾咳了一聲,立刻便有鰲拜像護主的鷹犬一樣跳出來喝止了這些傢伙的牢騷滿腹。
「尚耿二藩對大清終究是有功的,這一點先帝早有明示。更何況,這個問題也不僅僅是這兩藩的事情,牽扯繁多,朕希望各位親貴能夠好好思量清楚了。」
此間,順治所指,在座眾人自然不會不明白。平南、靖南兩藩損失過於巨大,早已被打斷了脊梁骨,甚至就連首領都不復存在了。剩下的,無非是一些零零散散的角色,一般來說直接取締了也就可以了事了。可現在的問題在於,除了這兩藩,清廷內部還有如平西王、續順公以及一家子死得就剩下個女兒,但是麾下眾將尚在的定南藩,對於尚耿兩藩的處置有一個不當,很可能就會導致其他漢人實力派,乃至是各地的漢人武將們的集體性心寒。
如今,已經不再是那個八旗軍包打天下的時代了。經過了這幾年的抗爭,能夠生存下來的明軍,尤其是如西南明軍和鄭氏集團這樣的大規模的抗清勢力,軍隊戰鬥力上與八旗軍之間的差距已經越來越小了。這裏面有明軍實力的增長,也不乏有八旗軍的衰落,此消彼長之下,他們就更加需要依仗漢人的力量制衡,或者說是鎮壓漢人,即使所謂的以漢制漢。
順治的話引起了這些八旗權貴們的深思,即便是那些持「八旗無敵」論調的親貴們也或多或少的收斂了起來些許。商討開始漸漸的恢復理性,可是這麼理性起來了,問題反而是越來越多了。
「這平南、靖南兩藩的情況不盡相同,與定南藩的情況也有參差。況且朝廷剛剛除了沈永忠的爵位,這時候只怕也不宜大動吧。」
沈永忠被除爵,乃是因為早前其人在湖南戰場上的表現實在過於惡劣,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但是清廷等到三年後才動他,亦是出於唯恐引發動盪不安的思量。續順公的爵位,還是由沈永忠的弟弟沈永興來襲爵,一筆也沒有寫出去兩個沈字。
續順公的爵位問題本就不是什麼問題,而定南王的爵位,那個前不久被皇太后收為養女的孔四貞當然無權繼承,清廷那邊也還在給孔有德尚在人世,但卻落入明軍之手的兒子孔廷訓留着,這也沒有什麼問題。
同樣的,靖南藩可以遵照此例,因為當年耿仲明私藏逃人案發自殺,清廷讓耿仲明的孫子、耿繼茂的次子耿昭忠入侍,同時將部分耿仲明的牛錄分到了耿昭忠的旗下,歸入內務府籍。這些牛錄現在都在京師,若是重建,以耿昭忠襲爵,以那些牛錄作為骨幹,便可以有了一個基本的構架。
相較之下,平南藩那邊就顯得有些過於慘了。原本清廷有意讓尚可喜的兒子尚之信入侍的,奈何大戰一起,就耽誤了。哪裏知道這一戰下來,明軍把平南藩給包了個圓兒。若真的算起來,大概血緣最近的也就是江門一戰中表現還算不錯的尚之智了。
「這兩藩重建,一下子就是兩萬大軍。現在又是從北地抽調兵員南下,又是派遣濟度、陳泰他們去鎮守浙江、湖廣,兵員匱乏是其一,只怕糧餉上也跟不上啊。」
戶部的滿尚書郎球開口就是抱怨,旋即又拿出了一份奏摺,先是遞交順治,隨後順治有傳閱在座的眾親貴,是不是冒出兩句「本王不識數」或是「數兒太多了看得腦仁兒疼」,但奏摺所指的東西卻是顯而易見的。
「戶部奏:國家所賴者賦稅,官兵所依者俸餉,關係匪輕。今約計北直……廣東十一省,原額地丁銀三千一百六十四萬五千六百六十八兩有奇,內除荒亡蠲免銀六百三十九萬四千兩零,地方存留銀八百三十七萬一千六百九十六兩零,起解各部寺銀二百零七萬六千八十六兩零,該臣部項下銀一千四百八十萬三千八百八十四兩零。內撥給十一年分各省鎮兵餉銀一千一百五十一萬八千四百兩零,應解臣部銀三百二十八萬五千四百八十兩零,又應找撥陝西、廣東、湖廣等處兵餉銀一百八十萬兩,又王公文武滿漢官兵俸餉銀一百九十萬一千一百兩零。計不敷銀四十一萬五千六百兩零……」
這是一道加減法,最後的結果奏摺里也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乃是財政赤字。這些赤字,只能靠着國庫的存銀作為周轉,但是赤字已經不是一年兩年這樣了,清廷在遼東時家底兒不多,入關後劫掠甚多,其中還有李自成拷掠的銀子也多有落入清廷手中的,憑着這些家底兒才能扛得住那些財政赤字,但是家底兒終究有限,花銷卻是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必須設法開源節流,否則清廷的財政弄不好比地方的統治崩潰的還要更早。
「缺銀子了,那就加徵稅負。對了,前兩年讓各省組織屯田恢復生產的,稅賦也要徵收起來了,不能讓那些懶鬼們白占朝廷的便宜。」
道理,很是淺顯。只是這裏面其實也是有着很多門道的,具體在哪加征,在哪減稅,都是要有所計算的,需要考慮很多其他方面的因素,尤其是不好把當地的財政玩崩潰了。那樣的話,反倒是給了明軍以助攻,就得不償失了。
「徵稅的同時,還要找個由頭寬赦一批潛在的賊寇和亂黨,絕不能讓他們為偽朝所用……」
「受災的也要例行減免,把那些賤民都餓急了總是要鬧出亂子的……」
「還有四川,那地方每年的稅賦收入還不夠給保寧一府的官吏放俸祿呢,更別說那些軍隊了。實在不行,就先撤回陝西,等日子鬆快了些再拿回來也不遲。」
「就怕那些地方又落入偽朝的手裏面,到時候真經營起來,就不好收拾了。」
「怕什麼,那地方不是老虎比人還多嗎,難不成那孫可望還能讓老虎耕地種田的?」
「……」
你一言,我一語,親貴們暢所欲言,條陳提出來不少,真正有用的卻還要加以甄選。而此時,索尼想了想,旋即與這一眾權貴言道:「各位主子的想法,奴才以為都是極好的,該當讓下面的奴才好好學學才是。」捧了一句,隨後索尼便正色道:「關於平南、靖南二藩的事情,奴才也有個愚見,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這奴才,學的跟個漢人似的,扭扭捏捏的,說你的。」
一個親貴發話了,索尼一禮作罷,旋即言道:「方才聽來,重建一事,確實花費良多,而且也沒辦法立刻就有了效果。所以奴才以為,不如先把架子搭起來,把那些倖存的牛錄都放在一起,操練一段時間,派到南方去和那些賊寇見仗。打得好了,有軍功,再行重建。各位主子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