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子就是前幾天來找麻煩,被劉彥直教訓了一頓的紈絝惡少,現在看來說是惡少有些委屈人家了,真正的惡少是不會自殺的,至於這個倒霉蛋是因為被劉彥直修理了一頓覺得沒面子而自殺,還是被沈小紅拋棄,愛情受到挫折而自殺,那就不得而知了,總之和梅蘭書寓里的這幾個人脫不開干係。
沈小紅很平靜,陪來客坐了片刻,將人送走,上樓拿了一個楠木匣子下來,然後召集老媽子和龜公,每人發了一張莊票,溫聲細語的安排他們的去處,只用了半個時辰就把所有人都遣散了。
下人們各自收拾行李去了,沈小紅這才向大家解釋:「劉公子出身豪門大族,乃家中獨子,又是兩江總督劉坤一大人的遠房侄孫,他吞煙自盡雖然與我無關,但總會有些小人扯上關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上海雖好,不是久留之地,大家就此散了吧。」
沈小紅這話說得有些絕情,這幾天周嘉睿給劉彥直科普了清代的娼妓文化,尤其是上海灘的書寓文化,這個時代的男人逛妓院並不是尋找刺激或者發泄**,而是真真正正來談戀愛的,男人們通常早婚早育,家中三妻四妾也很正常,妻子是生兒育女繁衍後代的,妾室是解決**的,唯獨愛情沒地方解決,所以只能找娼妓。
書寓先生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引領時代潮流,相貌身材都是一流,更有一套勾魂奪魄的本領,玩弄男人的感情那是行家裏手,毋庸置疑,這位吞生鴉片尋死的劉公子就曾經是沈小紅石榴裙下的臣服者,和書寓先生相好,每年沒上萬兩銀子的花銷是下不來的,錢花了人沒得到,還落了一番羞辱,富家公子醉生夢死,意志薄弱,尋死覓活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這火候拿捏得不對,鬧騰一番也就行了,何必真死。
本來周嘉睿喝的醉醺醺的,聽到這個消息頓時清醒,他首先想到的是**無情戲子無義這句充滿勞動人民智慧的諺語。
沈小紅遣散下人,莫非要跟隨自己前往北京,這可不是什麼好主意,自己正是打拼創業的艱難階段,帶個闖了禍的煙花女子算怎麼檔子事兒,讓李中堂知道了,豈不大損自己的形象。
沈小紅冰雪聰明,看周嘉睿的表情就知道他的為難,淡然一笑道:「周大人即將北上,奴家也該回老家探望父母了,咱們有緣再見吧。」
頓了頓,又道:「若是無緣,那就下輩子再見吧。」
「你等我一年,我回來找你。」周嘉睿咬咬牙,開了一張空頭支票,沈小紅笑道:「好,那就定個一年之約。」嘴上這樣說,其實心裏明白,以周嘉睿的才華,必定飛黃騰達,直上九霄,那時候那還會記得自己一個煙花女子。
事發突然,不走也得走了,大家依依惜別,各奔前程,沈小紅的房子是租的,租金按月繳納,退房即可,這滿屋子的家具擺設只能便宜賣了,昂貴的頭面也可以轉讓給同行,存在錢莊裏的款子不必擔心,莊票拿到蘇杭都是通兌的,只是生意做得好好的卻要被迫離開,心中不免傷懷。
「姐姐,承蒙照顧,臨別了沒什麼拿得出手,這柄玉如意請一定收下,權當是個念想了。」林素拿出了劉彥直送給她的羊脂白玉如意,鄭重呈給沈小紅。
沈小紅推辭了半天,還是收下了,含淚道:「妹妹的心意,我領了。」
劉府隨時回來找麻煩,沈小紅不敢耽擱,連夜就乘船去了蘇州,而周嘉睿也搬去了上海道衙門,明日一早隨李鴻章登船前往天津。
劉彥直等人依舊回旅館,傍晚的大馬路街頭,一盞盞煤氣燈光芒四射,長袍馬褂的中國人和西裝革履的洋人來來往往,遠東第一都市還處在懵懂的幼年期。
「那是什麼?」林素指着路邊一家店問道,那是洋人開的鋪子,玻璃牆內掛着黑白照片,招牌上寫着花體字的洋文。
「是照相館,要不要拍一張。」劉彥直忽然來了興致,也不管林素同意與否,拉着她進了店鋪,和開店的法國攝影師一番交涉,站到了背景幕牆前。
照相在這個年代是一件大事,來照相的人都帶着神聖的儀式感,老式照相機體積巨大,攝影師把頭埋在黑色的遮光布里,轉眼又探出來,打着手勢讓女士放鬆表情,不要那麼死板僵硬。
面對巨大的照相機,林素非常拘束,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了,劉彥直讓她別緊張,全身放鬆,對着鏡頭輕輕說「茄子。」
林素很乖,鎮定了情緒,和劉彥直並排站立,對着鏡頭說了一聲茄子,剎那間,攝影師手中的閃光燈鎂粉劇烈燃燒,爆閃出一團明亮的火光,白煙升騰,嚇得林素花容失色,緊緊握住了劉彥直的手。
「非常好。」攝影師探出頭來,伸出大拇指,「女士再單獨來一張。」
這回林素不再害怕,笑對鏡頭,鎂粉再度爆燃,清代淑女定格在歷史的記憶中。
洗照片的速度很慢,要三天後才能取,劉彥直等不了那麼久,付了加急的費用,明天就能拿。
……
次日,劉彥直來照相館取了照片,一張合影,一**素的單人照,一百年前的黑白銀鹽照片無比清晰,邊緣還細心的切成花邊狀。
劉彥直想連底片一同取走,便於日後沖洗,可是他說了半天膠捲之類的攝影師也不明白,最後恍然大悟,告訴他照相機用的是玻璃底片,非常薄,易碎還難以保存,對溫度濕度都有要求,所以不建議顧客取走底片。
「為什麼不使用軟質材料呢?」劉彥直用半生不熟的法語說,「把溴化銀材料塗在膠捲上,一卷能拍幾十張,照相機的體積也可以縮小很多倍。」
「您說的技術,大概一百年後能實現吧。」攝影師對這個中國佬的異想天開並不感冒。
林素卻對劉彥直佩服的五體投地,情郎不但會說英語,法語也很流暢,比周大人也不遑多讓。
取了照片,四人前往十六鋪碼頭乘船回近江,依舊是包了條客船,逆流而上,經長江先到南京再入淮江,七日後抵達近江府。
船到碼頭,劉彥直陪着林素和二姨太,請管家進城打探情況。
老管家惴惴不安,先來到知府衙門一個相熟的典吏家附近,又不敢進門,只在外面候着,等了兩個時辰才把人等來,遠遠地招呼一聲,那典吏定睛一看,大為驚訝:」林管家,你跑哪兒去了,林大人到處找你們。」
「我家老爺安然無恙?」老管家顫聲道。
「何止安然無恙,還高升了呢。」典吏一把拉住他,「快快隨我去籓台衙門,你家大人高升了,現在是江東省布政使,二品大員哩。」
布政使司衙門,林懷遠穿着嶄新的官服坐在籤押房裏躊躇滿志,他因禍得福,從從四品的知府一躍成為從二品的布政使,完成了本來二十年都難以企及的高度,這要感謝太后老佛爺和皇上的隆恩,但也少不了劉彥直和周嘉睿這二人的相助。
更讓人開心的是,林懷遠極為忌憚的頂頭上司,江東巡撫韋福順因為擅殺洋人被太后一紙電報撤了差使,摘了頂戴,搞不好下一步要砍頭哩,從南京調來一位溫巡撫,碰巧和林懷遠是翰林院的同僚,二十年前曾經半開玩笑的約為兒女親家,後來天各一方,這事兒也就不再提起,近日才知道溫巡撫有個正當年的兒子,生的玉樹臨風,文才不亞於其父,小小年紀就中了舉人,和自家女兒簡直是天生一對。
半月前林懷遠就派人前往上海打探女兒的消息,至今杳無音訊,正焦急,差役來報,說老管家回來了。
林懷遠親自出門相迎,主僕二人相見無語,唯有淚千行,扶着哭了一陣,坐下敘話,管家是從小看着林懷遠長大的,對他忠心耿耿,絕無半句虛言,將這段時間的經歷一一道來,當聽到女兒下獄之時,林懷遠忍不住垂淚,聽到被救之時,手舞足蹈,聽到大姨太被周師爺拐走,頓時雷霆大怒道:「狼心狗肺的東西,本官這就下海捕文書抓他,辦他一個拐帶人口的死罪。」
管家道:「大姨太不是好人,二姨太也不規矩,居然帶着小姐住進了上海的……反正不是好地方。」
「上海的什麼?」林懷遠見他欲言又止,表情糾結,就知道不是好事,趕緊追問。
「上海的書寓。」老管家痛心疾首道,「老爺的一世英名,都被她毀了。」
林懷遠大驚,書寓不就是長三堂子麼,上海灘的妓院,女兒竟然淪落風塵!他拍案而起,大罵道:」這個賤人!「
老管家見老爺發飆,這才醒悟自己說錯話了,急忙解釋只是住在書寓,並沒有下海接客,只是……
「只是什麼!」;林懷遠咬牙切齒道。
「只是和那姓劉的有些不清不楚。」管家道,「瓜田李下,說不清楚了,老爺早做準備,女大不中留了。」
林懷遠表情大變,一張臉都黑了,沉默半晌道:「此事有幾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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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editorbyjack2014-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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