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輪迴中輾轉,衣着襤褸的行僧,一路前行。
許是小勝,許是小別重逢,亦或戰後餘生的慶幸,眾人一路上舍卻了陰霾,雖不是歡聲笑語,卻也怡情悅性,行苦卻不在此列。不久眾人便回到百姓之處,亦到薄暮,便呼喚眾將士將百姓安頓好,拾材生火。
疆北冬夜的寒風格外凌冽,刺骨陣陣,雖圍坐篝火之旁,驅走空中寒氣,卻驅不走胸中涼意。行苦輕聲誦着經,度逝者往生極樂,心中卻是意亂心渾。默默的念着靜心咒,卻是始終靜不下,腦中浮現的兵戈、將士、劫匪、張野斷斷續續出現,最後不得不停下誦經。睜開眼,抬頭看了看天,後往四周望去,耳畔依稀飄蕩着:殺生應為惡。看着身邊睡下的張野等人,雖是一日的廝殺;雖是睡夢之中依舊神色凝重;雖是依舊陌刀不離身;雖是未守勿殺人之諾;雖見得雙手之上血跡斑斑,分不清哪般是敵血,哪般是自己的血;行苦卻依舊不能將其視為惡人,只得苦笑一番,不由目光迷茫。忽的一陣風來,行苦雖是在迷茫中不曾感覺,張野卻醒來,見行苦依舊未眠,便開口問道:「小師傅何故未睡?」
行苦片刻才愣過神,回過頭回道:「小、小僧,睡不着罷了。」
張野見行苦如此,料定心中有事,便開口說道:「不知小師傅可是為晝日之事,怪張某無信?」
行苦聞言,苦笑道:「官家誤會,小僧早已不怪了,雖知官家此舉並非無理,只是小僧胸中不解,內心困惑。」
張野微微笑了笑答道:「我等也算同生死,小師傅日後切勿官家長,官家短,小字道之,小師傅稱我張道之或道之都可。」頓了頓,接着說道:「不知小師傅不解之事,可是何為善,何為惡,如何處之!可否?」
行苦苦笑幾聲,嗯了一聲,並沒有過多的言語,顯然在等張野的解釋。張野忽的坐了起來,正襟危坐,面容肅穆。透着篝火,行苦見他平日雖有些嬉鬧,此刻細看來,面容堅毅,些許鬍渣,濃眉大眼,右眼之處一道細微的刀痕自上而下,黝黑的雙眸卻是深邃,想必也是身經百戰,歷盡滄桑。
似從眼神之中有所感,念着這些日子發生之事,不禁自顧自說的悠悠說道:「小僧雖自幼生長於寺中,聽師傅說卻是昔年被家中人送之寺中,此次下山師傅命我了卻紅塵事,方可回山,這一路走來,尋了這般許久,誰知天下將亂,百姓流離失所,莫說尋人,歸寺亦非易事。」
張野聞言歸寺,念想着許久不曾歸去的家,走到行李旁提起幾壺酒,走了回來,抬着頭,似有所感,許久方才坐下,長嘆一聲說道:「小師傅,其實何為善,何為惡,道之也並非十分知曉,不過道之這裏有一則故事,不知小師傅願聽否?」
見行苦望着他,並無言語。仰頭倒了口酒,擦了擦嘴角接着說道:「開元十四年春,長安張九齡大人家中小兒子出生,曾想既生於書香世家,應是考取功名,這孩子也算聰慧,自小便有才子之名,加之家中並無重文輕武,也算習得一身武藝,想着也能前程似錦,而故事也從這裏開始,那年張家小子十七歲,自古文人多風流,張家小子常在鶯歌燕舞之地吟詩作畫,那日初見她,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繡幕芙蓉一笑開,斜偎寶雅親香腮。她天真、活潑、善良,一曲霓裳動長安,他便知道自己愛上了她,至此之後,每日便去,兩人逐漸墜入愛河,良辰又豈會長久。不久之後,一日柳鶯鶯告訴他,不久便要離開,或許今生再無相會之期,於是告訴張家小子想將自己給他,告訴他,她柳鶯鶯愛他,今生只屬他一人!他倒是少年輕狂!輕狂啊!」
張野手提一壺酒,抬頭痛飲至盡,低下頭,行苦發現已然扭曲卻淚流滿面的臉,卻聽張野自顧自道的說道:「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說回去取銀子替她贖身,她聽後高興極了,當夜便將自己這些年的首飾拿了出來,交予那小子變賣,那夜,說了許多,他與她說今後要白頭偕老,她與他說要給他生許多孩子,她問他日後可曾會後悔娶青樓女子,他說不悔,他告訴她:君子一諾便似千金,他還告訴她三日,只需三日,定會說服家母,取得銀兩回來贖她。她信了,告訴他說會等他,他不來便不走。清晨兩人還是依偎在一起,她問他是不是不愛她,為什麼不要了他,他颳了刮她的鼻子笑話她傻丫頭,告訴她要等到成婚以後。她幸福洋溢在臉上揮手告別,於是他便不舍的告別回到家中,卻被家母告知不日便要與成婚,他不依,告訴母親與柳鶯鶯之事,他母親聽完勃然大怒,令人將其鎖在房內,他苦苦哀求,絕食相抗。」
說着,張野似清醒了些許,提着另一壺酒,一口灌下,看了看篝火,不由得行苦詢問,便喃喃的對行苦說道:「小師傅,你可知後來發生了什麼麼?僅僅兩日,第二日夜,書童便急忙跑回來,告訴他,今日薄暮李林甫家那位公子外出,不知聽得了什麼風聲直奔水榭樓,並直點柳鶯鶯,這時張家小子知道急了,立馬破窗而出,策馬奔去,只是,你知道麼,剛下馬便發現往日喧囂的水榭樓,今日卻只剩寂靜,無盡的寂靜,此刻他還在安慰自己,安慰着自己旁人須知他與她的關係,憑他家的勢力,想必李家公子不會用強,可是破門而入的那剎那,看着蒼白的卻又熟悉的面容;看着她那緊閉的雙眼;看着她衣衫襤褸,好似丟了心一般,晃晃的走了過去,摟着她,撫摸着她的面容;挽着她的青絲,不曾動彈。許久之後淚水才緩緩划過臉頰,而後往日跟着她的丫鬟取來她的遺筆,卻只有三個字:忘了我。丫鬟告訴他,她自盡之時她還喃喃的念着他的名字,看着懷中之人,他仿佛失去了靈魂,他抱着她晃晃走到他們常待涇河旁的一棵柳樹下,他挖了一夜欲將她埋下,最後卻又不舍,最後他抱着她回到家中,放在席上,似她還活着在她耳畔輕輕的說道:我替你報仇,等我回來!剛出家門便被攔住,他不顧母親阻攔,打傷家丁,尋着李家公子,拔劍便刺,呵呵,卻被其護衛攔下,見是他,不敢殺,卻狠狠羞辱。接着,他便又去尋他,卻是依舊被攔下,李家公子許是怕了,其父便告知皇帝,皇帝下旨命張家不得生事,呵呵呵。」
行苦見他愈說愈傷,便拍着張野的肩膀勸道:「悲,便不說了!」
張野盯着行苦,眼神卻是狠辣,說道:「不,今日我須說完,至於善惡,想來你便知!」
接着繼續說道:「呵呵,張家那小子最終還是殺了李家公子,卻因違逆皇命,家人庇護其逃脫,導致其兄長貶官,其母鬱鬱而終。所以,你知道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了麼!」說完,張野長舒一口氣,似好了些。
行苦聞言動容。雙手合掌作揖道:「想必這故事中張家小子便是張道之你自己。」
張野拿起一壺酒,說道:「衣上征程染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小師傅慧眼,不覺已逃亡疆北十二載。」
行苦回道:「不知道之可曾回家否?」
張野愣了愣回道:「頭幾年太平時,每年回去拜祭鶯鶯與家母,那時最害怕酒肆她名字,聽到每回便在鶯鶯墳頭斟酒獨酌,幾晝夜,酒醒了,清寒入骨,念着最初扯着衣袖輕拂,念着念着便又回來了。」
行苦見此問道:「道之,心中可曾好些。」
張野苦笑着回道:「過了這些年,往事早已塵封,不提便不會悲殤。小師傅可是覺得此事善惡倒也分明。」
行苦答道:「阿彌佗佛,小僧以為道之為最重要之人報仇無可厚非,但逝者如斯,當為生者慮。不過小僧有一惑,聞言小僧雖從未出寺,但也聞昔年李家李林甫任宰相十九年之久,不知道之為何......」
張野苦笑道:「嗯,既同生死,便無不言,與鶯鶯之事都已告訴小師傅,小師傅盡可問得!想來小師傅是想問,為何我能活下來,且還能參軍,擔任軍官。哎!當年雖殺李家公子,但李家勢大,不僅李林甫當朝宰相,又為皇親,但我父任宰相之時深得賢名,朝中大臣保我張家,雖李林甫千方百計陷害我張家,也只能貶官,無性命之憂。當日我逃到疆北,正逢哥舒翰將軍鎮守於此,往日與家父交情匪淺,加之朝中地位並不遜於李林甫,便叫我隱名保了下來。」
頓了頓接着說道:「我在此疆北十二載,已然一輪春秋,每日所思便是我當日何處之錯,使得那般結局,後來便慢慢知道了,當日明知家中定會反對,卻仍懷一絲希望;明知復仇,希望渺茫;全因年少輕狂,以為只要我肯做,便沒有什麼做不到。誰知卻負了她。故今夜告之,便是希望小師傅勿要對明知結果之事抱有希望,善惡全在自己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