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此刻的笑是很輕的。
而在今天之前,王坤其實一直覺得,姜閣員的笑容,在九位閣員之中,最是親和。
斗閣員笑得恣肆,黃閣員笑得燦爛,重玄閣員也總是似笑非笑但他們的笑容,總是帶着一種天然的距離感。
你很明確的知道——雖然他們在笑,但這個笑容與你無關。
你永遠也無法走近那個世界。
唯獨是姜閣員,不是那種見面三分笑的人,但偶爾笑起來,自然又親近,就像伱小時候會遇到的那種良善友鄰。
但今天,這個笑容是怎樣的鋒利啊。
王坤莫名感到仿佛有一柄刀,在這個笑容里,緩慢卻堅決地,割開了自己的臉頰。
以至於他下意識地伸手捂臉——但並沒有鮮血流下。
姜望慢慢地說道:「你有承責之心,有擔罪的勇氣,這很好。但——」
他微微抬起眼眸,目光越過王坤,投向遙遠之處,仿佛與那緘默的存在對視了:「但你的責任,何止如此呢?」
「姜閣員!」王坤一字一頓地道:「我不知道您心中有什麼怨氣,我也不想知道。我也不知道您和靖天府的六位上真,究竟有什麼矛盾——但我是無辜的!我從未對您失禮,見面先笑三分!就算當初在星月原彼此按劍,也只是各司其職、各為其國,並無恩怨。如今咱們都脫離出來,獨屬於太虛閣,您何苦處處為難我?」
姜望平靜地道:「你王坤是否無辜,自有太虛鐵則驗證。本閣只是照章辦事,你不要叫本閣為難才是。」
只說了這一句,便一翻右手,輕易地將王坤抓回掌心。
堂堂天下城負責人,今天之前還稱得上道脈權力人物的王坤,落在姜望手中,就像是一個可憐的玩具,任憑揉搓,沒有半點反抗之力。
要抓就抓,要放就放,讓他說話,他才能開口。
姜望一手按劍,一手提着景國天驕,踏行在中域高空,懸於驕陽之下,俯瞰蒼茫大地。只見得萬物競發,山河壯麗。
「泱泱大景,山河遼闊啊!」姜望由衷地感慨,便問道:「王坤,你猜本閣接下來要去哪裏?」
王坤沒有回答。
因為他說不出話。
烈烈炎夏,姜望帶着他恣意而飛,得享中域高穹之自由,仿佛郊遊賞景。而忽然方向一轉,帶起青虹貫空,目標是如此明確——像一支咆哮的羽箭,直往整個大景帝國的腹心而去,直指天京城!!!
瘋了!姜望瘋了!
此時在王坤腦海炸開的,只有這一句話。
巍巍天京城,可以稱得上人間天宮、千古神都!
它的落成之日,就是道歷新啟之日。
雄踞現世、鎮壓諸天萬界之人族,所書寫的當今這個時代的開篇,就是由天京城建成那一天起筆。
景太祖姬玉夙在萬妖之門上方,建立這樣一座不朽雄城,它亦標誌着,第一個偉大王朝的建立。官道體系已然確立,國家體制的洪流,正式開始洶湧。
中域是現世的核心,可以說是無垠現世里,最豐饒、最富庶的位置。而中央大景帝國,獨霸中域。中域所有小國,都歸屬於道脈,都奉景國為宗。
天京城,則是景國的心臟!
此城之上,是大景建國三千九百二十七年累聚的榮耀,是號稱要走向永恆的第一帝國的威嚴。此城之下,是人族永世大敵,是千萬年來反伐不休的強大妖族。
多少驚天動地、改變了人間的大事,都在此城發生。
多少史書中耀眼的英雄,都曾來此朝謁。
秦有咸陽,巋然西極。
荊有計都,天子鎮凶。
齊有臨淄,三百里巨城,如日東升。
楚有郢城,是天下第一華美所在。
牧國至高王庭,如雄鷹巡飛草原。
但所有的城池,都不夠天京傳奇。
它是一顆偉大的心臟,自此泵動的血液,流向四面八方,支撐起四千年第一的中央大景帝國。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它是現世的心臟!
現在姜望飛到了這裏,他想幹什麼?
王坤無法揣測一個瘋子的想法,他只知道自己完了!
在順天府、在靖天府,在任何一個地方鬧騰,意義都不能跟在天京城比較。無論姜望是不是想找死,他王坤給了姜望一個鬧事到這裏的理由,被一路拎到景國首都!他的政治前途,可以說就此死亡。
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才碰上這麼一個人。
太虛閣里,哪個不是前途無量,哪個不是人族棟樑?
就算什麼都不做,只消按部就班坐在那裏,時間到了去開個會,做做樣子,甚至不去開會,懶得做樣子,也都有大把的資糧。
這麼美好的人生,他做夢都求不得。姓姜的拿來這麼糟踐?
王坤恨不得一口咬在姜望的手腕上,把他活活咬死!
但根本動彈不得,姜望也沒再看他一眼。
中域勝景,萬里好河山。
這一切雖浮光掠影,卻也歷歷在目。
姜望以身為箭迫皇都,自然引起這座偉大城市的反應,剎那風起雲湧,氣機匯聚、直欲噴薄。
但姜望腳步一錯,頓止當場。
這橫貫了大景帝國空域、氣勢驚人的一筆,在這裏戛然而止。
王坤那顆顛沛忐忑的心,愈發下墜,愈發冰冷——姜望很明顯知道景國的底線在哪裏,姿態囂狂卻不去觸線。
極其瘋狂,又極其克制,這比任何狀態都更讓人恐懼。
他到現在才真的相信,或許一切真的只是剛剛開始。
這樣的姜望,做出什麼事情都有可能!
手中拎着的人有什麼心情,姜望自然並不在意。他只是拎着能夠令天京蒙羞的人,降落在天京城外,傲然立在那雄闊的城門前。
於此負手,仰望城門石匾,仿佛在山腳仰望山巔。
世間又有哪一座山,能比天京城巍峨?
那石匾上的「天京」二字,道韻天成。來者一望,恍惚如見天宮!
人望之,如拜之。
仿佛微渺凡人,百折不撓,攀天梯而上,終於抵達天上宮殿。頓覺天界之磅礴,頓感此身之渺小。
姜望站在城門前,手中提着王坤,慨聲道:「此即大景皇城,人間天宮!本閣自負生平,廣巡六合,卻還是第一次見此雄都,心中敬畏得很吶。」
王坤縮頭捂臉,恨不得所有人都看不到他。
姜望卻極清晰地喊道:「王坤!天下城的王坤!你能否幫本閣叫開此門?」
王坤壓抑的聲音從指縫中擠出來:「別叫了!天京城從來不閉門,你自進去便是!」
姜望往前探了幾眼,『哈』了一聲:「果真如此!大景皇都,氣魄不同於別處。姜某小地方出來的人,沒見過世面見笑了。」
遂往前走。
倘若他還在莊國,倘若楓林城裏的一切都沒有發生此地應該還是他心心念念,想着來一次便能死而無憾的地方。
道國中人心裏的聖城啊。
現在他只是平靜地走入此城中。
城門前佇立着兩個九丈高的鐵甲衛士,符文連甲,道意渾成。疊手拄地的巨大鐵劍,像是兩座倒懸的石峰。
行人在這般魁偉的衛士旁邊走過,直如頑童過山澗。
景國之道兵,牧國之神傀,都是厲害的戰爭兵器。這兩尊,應是道兵之中最上等。那格外磅礴的力量,幾乎已經外溢出來。
姜望寧定地從它們身邊走過,不去抵抗,也無法被遮掩。
時至此刻,天京城中自然早就知曉姜望的身份,也知道他此來景國,並未抱着善意。但偌大個天京城,並無一人出來阻截他。
這偉大的城市,便像它幾乎從不關閉的城門一樣,向現世任何存在敞開——這體現的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自信。
知道你不懷好意,知道你有本事。
你儘管入城來,儘管施展你的本領。
天京城能夠面對一切,能夠解決一切。偌大中央皇城,豈懼蚊蟲叮咬?小小几個魚蝦,又怎麼翻得起大浪?
對於四千年來都在迎接八方挑戰卻依然屹立不倒的中央帝國而言,今天這種陣仗,實在稱不上風浪。
哪怕此刻入城者,名為「姜望」。
天京城的建築都格外高大,雄偉之餘,亦不乏精巧,壯麗之中,飽含古韻。仿佛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刻寫着「天下第一」的字樣。
景國人所獨有的氣質,體現在街頭巷尾,在風中大旗,在古老城牆,在人來人往。
在這座大景皇城裏,哪怕是來往的普通百姓,也散發着一種由內而外的自信。
路過的人們或許認出了姜望,或許沒有,但最多就是帶點好奇的打量。作為中央帝國的子民,生而為大景皇城裏的「貴民」,他們見過的天驕太多,聽過的傳奇太多,早已不稀奇。
走在能並八馬的寬敞大街上,姜望認真打量這極致繁華的皇都。他從來不敢小覷與景國有關的一切。脊樑雖傲,目光實在沉靜。
「欸,你怎麼拎着人走,這樣不尊重?」有一個老丈,不知怎麼搭眼看過來,瞧着王坤蜷在姜望手中,立即路見不平一聲吼:「快把人放下,不然我要叫衛兵了!」
「老丈,你誤會了!」姜望笑着道:「這是我的朋友,我們開玩笑呢!」
穿着長衫的白髮老丈把鬍子一吹,眼睛瞪起來:「你們是朋友嗎?且叫老夫問問他!」
姜望也不頂嘴,把王坤往地上一放,親切地埋怨道:「非要我拎着你走,你看,叫人誤會了吧?你自己跟老人家解釋!」
王坤勉強站定,扯了扯嘴角:「老丈,我們確實是鬧着玩。他跟我開玩笑呢。」
老丈將信將疑。
「老丈,既然遇到了您這樣的熱心腸,我問你一件事。」姜望客氣地道:「請問你是否知曉,陳算府上怎麼走?就是那個大景天驕,東天師親傳子弟,很會數數的那個!」
王坤猛地看向他,目中儘是驚色。
姜望卻只是看着這位老丈,笑容不改。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老丈很有警惕心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了。
「景國人真的是很不熱情啊,問個路都不告訴我」姜望把目光從老丈的背影上移開,落回王坤身上,語氣無奈:「還是你來帶路吧。」
王坤木着臉:「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
嘭!
姜望直接一巴掌把他按砸在地上,發出一聲驚雷般的巨響。把地磚砸出一個凹坑,寬闊長街以王坤的腦門為中心,蔓延開蛛網般的裂隙。
路邊行人終於尖叫起來。
這中央大景帝國的百姓,也終於不能再自信從容,而是慌張四散。
不理會那些逃散的,不理會那些去叫衛兵的,也不理會正迅速從四面八方飛來的緝刑司修士。姜望半蹲在天京城的大街上,按着王坤的腦袋:「我都說到陳算的名字了,你還沒想起來你做了什麼嗎?敢對福地下手,身為閣員部屬,挑戰太虛幻境的根本,這已經不是你辭職就能解決的問題。再敢抗拒調查,你最後的活路也沒了,知否!」
他拍了拍王坤的腦袋:「好好想想。」
任由王坤的腦袋埋在地坑裏,就這樣站起身。
此時景國的緝刑司修士如雨飛來,各執兵刃、殺氣騰騰,一時遮蔽了天空。
姜望平靜地抬起頭來,與他們對望,十分的溫和有禮:「怎麼,景國緝刑司職權這麼廣闊、人手這麼充裕,本閣只是一不小心砸壞了街道,竟要這麼多人圍上來索賠?」
他拿出一袋鼓囊囊的元石,正是先前王坤取出來、說是鍾知柔最後贖罪的那一袋,直接丟了出去——
「嗟!來取!錢財是最大的誠意,本閣初來貴地,難道會短了你們!!」
漫天修士,一時滯空。他們被天地抗拒,被這一袋元石阻住!
它只是一袋鼓鼓囊囊的元石,在姜望手中甩出來,卻鋪天蓋地,將元氣倒推如洪涌,好似懸山橫空,碾碎一切逃脫的可能——為首的修士懸青葫、掛長劍,風流恣意,神氣天生卻也不得不抬起雙手,將它接住,重重地落在姜望身前,靴子炸開,赤足陷地三寸!
此人畢竟不凡,雖然一個照面就被壓制,卻不失風度,赤足走出陷坑,還對姜望行了一禮:「在下天京緝刑司南城司首徐三,見過姜閣員。多年不見,閣員風采更勝往昔!」
頂尖的景國天驕!年紀輕輕,便任天京緝刑司南城司首,是真正的實權人物。
他打了個招呼,便直入正題:「職責所在,我不能辭,必須來問一問——您在天京城當街行兇,驚擾行人,不知有什麼要解釋的?」
此人實力境界雖不如,但是站在姜望面前,不卑不亢。自有一種「權責所系、吾來擒賊」的氣勢。
景國雖老,國內並不全是老朽。
「驚擾行人,非吾本意。至於行兇」姜望訝道:「何出此言?你代表天京緝刑司出來執法,本閣也是與你在做一樣的事情,只是目標太過難纏,一時沒有控制好力度,動靜大了點而已。」
徐三道:「抱歉,我必須要向你指出——您在景國境內,並沒有執法的權力。任何人,任何勢力,都不可能在景國境內,與景國朝廷分享治權。我這樣說,不知您是否可以理解?」
「尤其是——」他扭頭看了王坤一眼,王坤還陷在坑裏,爬不起來。他很好地控制了情緒:「您當街毆打的,好像是我國的王坤?」
姜望施施然拍了拍手掌:「徐三司首!本閣也需要向你、以及你所代表的天京緝刑司,指出兩件事。你最好記清楚這段話,因為本閣不會說第二遍,但你還不夠資格做決定,你得牢牢記住了,方便回去傳達。」
他豎起一根手指:「第一,自太虛閣成立之日起,它就擁有處理所有現世太虛事務的權力,這是天下諸方在太虛會盟上共同確認的。
「太虛事務是前提,它發生在什麼地方並不重要。去年的時候,黎國天子歸來,秦國太祖超脫,本閣還去極霜城現場落實了太虛角樓的事情。你比他們重?
「你如果對於這方面的權柄不太清楚,可以回去翻翻看太虛盟約。上面有你們大景帝國加蓋的璽印。你們天京緝刑司,是否能夠視天下會盟為兒戲,代表景國不承認?」
姜閣老的第二根手指豎起來:「第二,本閣當街懲處的,不是你國的王坤。他已經退出景國,這是在太虛山上宣讀過誓言的。非要說的話,他也只能算是太虛山的人。所以現在是太虛閣員在懲處太虛閣屬,只是在追罪拿囚的過程了,不小心來到了天京城。大景皇城規矩雖多,未聞不許太虛閣員過也!請問你徐三是以什麼身份、什麼立場,站在本閣面前,開口質詢?」
太虛盟約的確確認了太虛閣的權柄,這本質上是諸方勢力為了在太虛幻境裏取得更多話語權而做出的選擇。
現世太虛事務,皆由太虛閣處理,太虛閣員的確有巡世的權利。可誰曾想過,有人敢巡到天京城來?
徐三掂了掂手中的元石,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輕鬆一些:「若只是為了賠付街道,姜閣員給的這些元石是不是多了一些?」
姜望負手看着他:「本閣生來粗疏,任性狂肆,常常丟三落四,總有行事莽撞、收不住力的時候,在心情不佳之時尤甚!免不了砸壞這裏、砸壞那裏的。承蒙靖天府六位上真厚賜,叫我囊中充盈。索性多放一點錢在你們這裏,你們留着慢慢扣。」
在天京城當街痛毆王坤,這是第一次,但未見得是最後一次。
若不能叫他滿意,他還會來。
他會經常來。
【友情推一本書,《夢境通上古?我真不是古代道祖》】
【感謝書友「焰花焚海」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656盟!】
【感謝書友「鬧蟬」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657盟!】
(本章完)
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