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離開已經很久。
寬敞亮堂的書房中。
當代淮國公正在奮筆疾書。
待處理的公文堆了高高一摞,似乎不會有減少的時候
他好像總有處理不完的事情。
子又戰死,長孫又戰死。
這一切並沒有讓他的脊背彎曲半分。
他只是平靜地工作着,一如過往的很多歲月。
奮筆疾書寫了一陣,才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略頓了頓筆。
「給陸霜河遞個話。」
「如果他管不好自己的人,那就不用管了。」
很隨意地說完這一句,又低頭寫了起來。
房間裏並沒有聲音應答。
但大楚淮國公的這份意志,毫無疑問會在楚國乃至於整個南域貫徹。
越國境內有一山,山無名。
山上有一座書院,書院亦無名。
但因為這裏隱居着越國致仕名相高政,而廣為越國高層人士所知。
時人或曰:隱相峰。
不過山門常年閉鎖,山徑少有人行。
此地並不接待訪客。
幽幽多年,唯有明月山風。
高冠儒服的革蜚走在山道上,他那並不好看的臉,也如山道一般崎嶇。
其實革蜚也不是生來就難看,只是小時候養蟲子,為毒蟲所蜇,以至於面目全非。毒性雖去,面形卻是改變了。現在這般,已經是將養多年的結果。
不過以他的家世,他的力量,也不會為容貌困擾就是了。
身後跟着兩名騰龍境的護衛
說是護衛,大約奴僕這個詞語更合適一些。畢竟騰龍境的修為,實在護衛不了他革蜚。
一者抱琴,一者捧劍。
恭謹地跟在他身後,是一種排場。
琴極好,劍也極好。
山海境的失敗並未叫革蜚地位下降。
革氏這一代,沒誰能與他爭。
便是放眼整個越國,年輕一輩也就一個白玉瑕,可稱天才,能與他相較一二。上溯百年乃至如今,大約也只有高政年輕的時候,能說壓他一頭罷了。
越國這地方,終究是池子太淺,難養蛟龍。他革蜚這樣一個放到楚國都不算弱的天才人物,實在不必擔心在越國的同齡人。
只是,鬥爭從來不會以年齡來劃分區層。他要面對的壓力,有時候是整個革氏的壓力。
在這樣的時候他拾階而上,迎着山風,儒服漫捲,腳步悠悠,意態從容。
世人皆知他是退隱國相高政的弟子。
回國已經好些天,這還是第一次過來看老師再不來,實在不像話。
革蜚不是個不像話的人,所以他來了。
「公子。」
捧劍的護衛往前追了幾步,手裏拿着一個白色的千里傳聲匣,恭敬地說道:「山下傳來消息,說是南斗殿的易勝鋒要來拜訪您。」
革蜚大袖一甩:「不見。」
護衛立即傳話道:「公子說不見!」
只過了一會兒。
千里傳聲匣里,就響起一個慌亂的聲音:「他闖上山了!」
「這人有病吧?」革蜚眉頭皺到一起,揮手道:「去去去,都去攔住他,就說我不在!拜訪還有強闖的,什麼人啊這是!?」
捧劍和捧琴的護衛對視一眼,正要轉身。
有一道聲音,洞破空間,自山腳極速穿來山腰——
「大名鼎鼎的革氏之蜚,為何不敢見我易勝鋒?」
此聲如金鐵鳴,有一種迫人的凌厲。
敢在越國的地界上,強闖隱相峰,凌壓革氏嫡傳,這本身就是一種足堪傷人的鋒銳。
其聲已至,其人追聲而近。
眼見已是避不得了。
革蜚停下步子,眯起眼睛,回眸望去。
但見漫漫山道,蜿蜒至遠處。崎嶇的山道上,有一人大步而來。
束玉冠,佩長劍。
面容冷峻,眉挑有鋒。
他的眼睛如平湖。
無窮無盡的殺氣,在湖底暗涌。
整個人像一柄藏在鞘中多年但已經快要藏不住的劍!
革蜚以一個世家子弟的姿態,張嘴便呵斥:「南斗殿儘是些不通禮數的人麼?你就是」
這個滿身殺氣、追聲而來的人,卻是二話不說,便化作劍光一躍,須臾已遠!
如此鋒芒的人物。
竟是一見革蜚而走!
山道一時寂然,只有風動長衫。
革蜚沉默了半晌。
忽然輕聲笑道:「呵呵呵,見到我就走。」
他看向旁邊的護衛:「怎麼了,我看起來很嚇人麼?」
捧劍的護衛只記得搖頭,拼命搖頭。
捧琴的護衛則陷入一種難言的驚恐中:「沒沒有。」
革蜚隨意地走了幾步,便走到捧劍的護衛面前。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倏然間拔出長劍如電光經天!
寒芒已散盡了。
砰砰!
兩具屍體倒地。
革蜚半蹲下來,將捧劍護衛已經收進懷裏的千里傳聲匣取出來,輕輕按了一下,輸入道元,開啟通話法陣,然後對着傳聲匣另一邊的人說道:「易勝鋒強闖隱相峰,擾我師清修,殺我護衛,拿我的名刺去傳令,我要全國通緝他。」
說罷,也不管對面如何回應,便將手裏的傳聲匣隨手一扔。
站起來的同時,已經一劍將其斬斷。
他頓了一下,眼中的怒意似是仍舊難以紓解,又反手一劍,將摔在地上仍舊完好的那架弦琴斬開。
咚!
琴弦斷,琴身裂。
再隨手將剛殺了兩人的長劍扔掉。
哐啷啷!
沾血的長劍在山道上滾落。
革蜚呲了呲牙。
「有點太倒霉了啊。」
他仰頭望天,靜默着想了一陣。
然後邁步,繼續往山頂走。
一開始腳步有些漂浮,好像在猶豫,在思考,但越走越是堅定。
噠,噠,噠。
靴子踏着上山的石階,終於是走到了山頂。
山頂這座建築,說書院實在有些牽強,因為裏面並無幾個書生。甚至於書也不多。
從形制上來看,倒更像道觀一些。
可惜這裏也並不奉道。
無神鬼,無人氣,無牽扯。
大門緊閉,獸首鐵環橫攔,已是生了鏽了,門上的紅漆也早就剝落。
高政當年突然致仕,原因至今仍是一個謎。而困鎖在這無名之山上的時間,始終沒有給出謎底。
也許今生都不會有。
革蜚走到側門,輕輕推開虛掩的門板,在不堪重負的吱呀聲里,踏進院內。谷
高大的抱節樹緘默無言。
院中又積滿了落葉。
這裏並不允許其他人拜訪,也從來沒有僕人侍奉。
高政無妻無子,致仕後也絕友絕鄰。
在這十七年裏,只有革蜚來此。
因而這滿院的落葉,在往常的日子裏,都是革蜚過來時順便打掃。
一把竹枝編成的大掃帚,就靠在牆邊,有枯敗的顏色。
但革蜚只是走過了。
他踩着落葉往裏走,在沙沙的聲音里,走過這空曠無人的前院。
葉子在風中打着旋。
他隱約感受到一種不安。
從何而來呢?
「呼」
他長長的呼出一口氣,繼續往前走。
身上的氣息很是平穩。
但他的眼睛一會兒是黑色,一會兒是白色。
如此反覆變幻了一陣,最後恢復成平常的樣子——略微有些往上吊,且不是很有神氣,是與這張臉較為匹配的眼睛。
他跨過中門,踏上一條細碎石徑,彎彎曲曲地走了一陣,便來到後院。
後院同樣是冷冷清清的,牆角都結了蛛網。
他走了幾步,略看了看,便已經找到後院的小門,走過去,輕輕將這扇木門拉開。
於是就看到了後山。
一扇木門,打開了山崖。
如畫的一切,混同在時光里,映入眼眸中——
一方光滑的白石棋枰,一個坐在棋枰前,擰眉沉思的老人。
他的眉頭皺得這樣緊,仿佛被人用無形的線縫在了一起,仿佛藏着無盡的憂愁。
他孤峭、冷峻,如石雕一般。
在他和棋枰之後,便是高崖和雲霧。
他臨崖而弈,但棋枰之上縱橫十九道,卻並沒有一顆棋子。
此情此景此人。
一種無言的孤獨,一種永恆的寂寞。
他在與誰對弈?又用什麼落子?
革蜚往前走。
「坐。」高政忽然說。
雖然他額上的細紋已經有些明顯,但他那如雕刻般的面部輪廓,仍能看得出來一些年輕時候的風姿。
當年必然是一個美男子。
當然也像天下所有美好的事物那樣,被時光消磨。
他雖然說了一句話,說了一個字。
但這句話好像全然與他無關。
他的眼睛仍然看着棋枰,臉上滿是憂思。也不知是在為什麼而憂慮。
革蜚想了想,便在他的對面坐下了。
高政面對空白棋枰的長考,持續了很有一段時間。
就在革蜚開始生出不耐煩的情緒時,這位越國名相開口了。
「在過去的十七年,革蜚只能站在旁邊看,不能坐上棋凳。」
「我希望他能夠看懂,又不希望他能夠看懂。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這種矛盾呢?」
高政抬起頭來,看着棋枰對面的革蜚,眼神非常平靜:「混沌?燭九陰?」
革蜚臉色驟變!
他的眼睛一瞬間發生改變,左眼漆黑如墨,沒有眼白,右眼慘白如雪,沒有瞳仁。一股恐怖至極的氣息,在他的體內甦醒!蓬勃!張揚!
血液是澎湃的,筋肉被力量充塞。
一時間天地似獄,殺機起如狼煙。
但高政只是很平靜地看着他。
天沒有入夜,也沒有變得更亮堂。
一切好像都沒有改變。
或者說,他什麼都改變不了。
無聲的交鋒持續了一段時間。
高崖邊上的綠苔,剝落了一塊。
革蜚忽然一笑:「為什麼不叫我革蜚呢?」
他恐怖的氣息一瞬間全部收斂,他的眼睛也恢復常態。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高政對面,顯得非常溫和。
「革蜚不會坐上這張棋凳,不會坐在我的對面。」高政淡淡地說。
革蜚立即站了起來,站在空白棋枰旁邊,作出一副思考的樣子。然後問:「老師,學生實在看不懂,您在與誰對弈?」
空白的棋枰沒有答案。
高政也沒有給。
這位主導了隕仙之盟、又曾經問道暮鼓書院、被稱譽為越國有史以來功業第一的國相大人,如今似乎也只是個獨坐後山的孤寡老人。
他甚至於說話都顯得很遲緩,只是慢慢地說道:「革蜚見不得蛛網落葉埃塵,從五歲那年開始,就會幫我打掃。我記得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掃帚高。」
他的眼神很遙遠,好像穿透了時光,模仿着稚童跳脫的、自信的語氣:「吾高不及帚矣,欲掃天下!」
又收斂了眼神,自己回答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而現在,坐在他對面的這個革蜚,認真地道:「等會我記得打掃。」
高哲好像嘆了一聲,但又好像沒有。
他畢竟只是坐在那裏,慢慢地說道:「你太緊張了。」
「易勝鋒感覺到了危險,但是他並不知道你是誰,也並不足夠了解革蜚」
他抬起頭來問道:「革蜚為什麼不能讓他感覺到危險呢?」
迎着老人的眼睛,革蜚笑了:「您說得對。」
「你已經在越國生活了這麼多天,革氏嫡傳的身份,可以給你足夠多的便利。而你竟然沒有更了解我一些,貿貿然就想控制我,好讓我替你掩飾身份你太傲慢。」
高政慢條斯理地強調道:「在現世,你沒有傲慢的資格。」
革蜚低頭表示受教:「您教訓得是。」
兩個人完全就像是正常的師生那樣。
一個認真教導,一個用心學習。
「傲慢是生存的障礙,緊張是失敗的開始。」高政說道:「你要先解決這兩個根本的問題。」
革蜚道:「還請老師指點。」
「先從做事開始。」高政很隨意地道:「現在下山去,不許殺人,不許動用超出應有範圍的實力,解決你今天闖下的簍子。你殺的人,你要有交代,他們的後事,你要處理好,跟南斗殿有可能的糾紛你要掐掉。」
「明白了。」革蜚若有所思。
「今天就到這裏。」高政說着,又回過頭去,注視他那空無一物的棋枰。
革蜚慢慢抬起頭來,嘴角帶笑:「您真是一位良師。」
「首先我是越國人。」高政毫無波瀾地說道。
革蜚直起身來,認認真真地行了一禮,然後轉身離開。
這一趟與他料想的太不一樣,但卻別有收穫。
大有收穫!
走到那扇木門前時,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回頭問道:「對了,您是怎麼發現我的?」
「那是下一課的知識。」高政看着他的棋,頭也不抬。
革蜚又道:「我好像還沒有回答您,我到底是混沌還是燭九陰。」
「那不重要。」高政說。
革蜚看着他獨坐棋枰前的側臉。
像是看到了一幅已經斑駁的工筆畫。
他只看到一個憂愁的老人。
不知他為什麼而憂心。
他緊皺的眉頭,像河流,像山川,像一幅蕭瑟的秋景只是不知道裏面,有沒有一丁點,因那個五歲孩童而起的哀思。
「吾高不及帚矣!」
那畢竟是真真切切的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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