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下起了雨,嘩嘩啦啦的落水如滾珠,啪得一下打到車窗上,又悄無聲息地滑下去,留下一條灰不灰透不透的痕跡。
公交車上人擠人,渾濁的空氣憋得叫人喘不過氣。
沉鏡使出吃奶的力氣從人縫裏往後擠,走到車廂中段時總算找到個開闊些的位置。有扶手能擱傘,唯一的壞處就窗戶拉開了一條縫隙,斜風裹挾着幾點水珠飄進來,盡往人臉上砸。
天氣不好連帶着運氣也糟,沉鏡雖帶了傘,但那傘蓋太小,能遮住的地方有限。衣角褲子全給吹濕了大半,布鞋更是走一步就擠一步的水,書包背在身後沒法看,但反手一抹濕漉漉的,只能期望它皮厚,別把書給浸濕了。
弄成這樣也不好玩手機,沉鏡閒得無聊就只好盯着窗外看。
外頭正對這一綠化帶,裏面種着兩人來高的樹,看不出是什麼品種,綠油油的葉子連成一片,有個小孩從樹下鑽過,面上帶出十分惶恐。
他這一出來,原本被他蓋住的東西就露了出來,依稀有雙大眼睛,亮的跟電燈泡似的,燈光一下子刷過來扎進了沉鏡的眼裏。
頓時她眼前就白花一片,幾乎是反射性地閉上了眼,眼裏又酸又漲,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正好這時車停,她騰出一隻手來揉眼睛,待再睜開時看見那東西還在,雖陷在樹蔭里,也能看出個半人半魚的怪物,腦袋大的不成比例,眼睛依舊能閃光,只是沒有先前那樣刺激。
她立即往周圍一看,發現車上的人不是在看手機就是在聊天,也有一個女孩正在看窗外,但她好像沒發現那怪物,臉上滿是無聊。
那是……什麼玩意兒?
沉鏡心裏即刻就浮現出了這麼一個疑問,看外形有點像是傳說中的人魚,可玩意兒本就是幻想生物,真要出現了肯定有一大批人捉去賣錢,而不是放任它在綠化帶里待着。
車子在這時啟動,那玩意兒也迅速被甩在了車後,再想觀察也沒機會了。
因下雨碰上下班高峰期,原本要走四十分鐘的路足足走了一個半小時,再加上她原本等車就花掉了半個鐘頭,快到站的時候爸爸虞成打來電話,問她怎麼還不回來。
「快了,今天人多又堵車,不過我馬上回去。」要接電話就要鬆開扶手,她儘量邁開雙腿在晃動的車廂中站穩。傘是萬萬不能放下的,上回就被哪個不長眼的摸了去,害得她又多花了一筆錢。
千辛萬苦到了家,沉鏡一開門就發現屋裏沒燈。本以為是停電了,結果一摸按鈕燈立即就亮了,她喊了一聲爸爸,再叫了一聲小簇,隨即聽見小簇笑嘻嘻的聲音從房間裏傳來,「啊,姐姐回來了!」
很快小簇就打開門跑出來,十□□歲的女孩子,扎着雙馬尾,穿着按比例放大的公主裙,手裏捧着一隻嫩生生的小黃雞,「姐姐你看,我今天撿到了一隻鳥。」
沉鏡點點頭,換了鞋走進屋,在沙發上放下書包,再到陽台邊晾了傘,又回自己屋換衣服去了。
小簇跟過來,在外頭不住地拍門,「姐姐,姐姐,你是不是不高興啊?」
她一面換衣服一面回話,「沒有不高興,我只是有點累。」
小簇又問:「那你覺得我的鳥怎麼樣?」
「很可愛啊,如果媽媽讓你養的話。」
八成是會讓的,因為這雞是小簇撿來的,而不是她要養。
小簇沒了聲音。
沉鏡換完衣服打開門,卻見小簇還在外面站着,一臉委屈的望着她。
她真有些煩了,「你又怎麼了?」
小簇輕輕攏着那小雞,說:「你是不是很討厭我的小鳥?」
「不討厭,你多心了。」一轉頭她進了隔壁屋,虞成正癱在床上,費盡力氣才能勉強抬起頭來看她,「那個爸,我明天要去打工,小簇你看着點啊。」
虞成問:「你去哪兒打工?太累的活不要做啊。」
沉鏡道:「沒有,給人做翻譯呢,還能在遊輪上享受兩天呢。」
虞成皺起了眉頭,「哪艘遊輪啊?」
「慈風號啊,據說最後一遊了。」
「誰帶你去?衛清嗎?」
提起衛清她就不高興,「我跟他早掰了,說多少次了你怎麼就不信!」說完就去廚房做飯了。
虞家的事說來也就那樣。曾經很有錢,然後家道中落。虞成得了種罕見病,癱瘓了要人伺候,她妹妹小簇又智商有問題,多大了都跟小孩子一樣。
曾經家裏唯一靠得住就是媽媽陳幼蘭。她原是陳家的小女兒,打小千寵萬愛的長大,虞家乍敗的時候她本想離婚回家的,可惜那時候她爸也就是沉鏡的外公突然過世,沒有給她留一分錢。
繼任的家主是陳幼蘭的異母哥哥,兩人關係肯定不好,一方得勢一方就要遭殃,這輩子都別想相親相愛。出於種種緣故,陳幼蘭最終還是留在了虞家,從一個千金小姐變成了潑婦,就因為她在陳氏上班的時候經常受委屈。
不過轉眼間沉鏡都大三了,下半年就可以出去實習拿工資,到時候再也不用看陳幼蘭臉色,日子肯定要好過許多。
最近課太多,沉鏡也沒抽出時間來買菜,就只好從冰箱裏摸出兩玻璃罐子,一個裝了西瓜皮一個裝了泡蘿蔔乾,隨意下鍋炒兩下就成。再按着分量煮了粥,原是想煮飯的,可惜米也不夠了。
她在廚房裏翻找了一下存貨,發現還有米粉和麵條,錢不知還剩了多少,過會兒問問虞成去。
待粥熬好的時候,陳幼蘭也回來了,一進來就狠抖了兩下傘,妝容全花,套裝半濕,抬頭就對沉鏡罵:「你今天怎麼回事?你婆婆都告狀告到我這兒來了!說衛清生日你沒去!」
沉鏡道:「我沒去怎麼了?我跟他有什麼關係?再退一步說,吃酒席不要送禮啊?你又沒給錢!」
原先虞家鼎盛時,曾讓她和衛清定了婚,沒法律效應,更多的是為表示兩家關係親密。她那會兒才八歲,根本不拿訂婚當回事兒,家裏窮了就更不把它放在心上了。可衛清不知搭錯了哪根筋,一直緊追着不放,就顯得很煩人了。
陳幼蘭還有話說,可小簇已經捧着小雞來給媽媽看了。
陳幼蘭氣的很,抓起那小雞就往地上摔,那雞崽子命大,受着一下也沒死,只懵了一下又活蹦亂跳起來,衝着沉鏡啾啾叫。
小簇嚇得哇哇大哭,沉鏡則進廚房摸了兩粒米來餵它,「你幹嘛啊?這也是一條命啊,小心我告訴舅舅去。」
陳家舅舅對小簇很是鍾愛,陳幼蘭迫於壓力也不得不對這個女兒好。其實以前有錢的時候,她喜歡沉鏡遠多過小簇,因為沉鏡能為她帶來榮耀,但現在小簇能為她帶來諸多奢侈品,她立即就倒換了方向。
聽說沉鏡要告狀,陳幼蘭立即裝起慈母來哄小簇。
小簇還就吃這一套,嚎了兩嗓子就不哭了,又蹲下來要跟沉鏡一塊兒玩雞。
「別玩了,吃飯去。」沉鏡給她添了粥,又端了一碗去餵虞成。
本來陳家是送了兩個專業護工過來的,這兩天因有事又給叫了回去,沉鏡不得不親自上陣照顧父親。餵飯倒是小事,有些活兒做起來就比較尷尬了,可除了她也沒人會做了。
虞成又問了一遍她打工的事,「你真的是去慈風號?不是騙爸爸?」
這裏說的騙,是指她掙大學學費的時候,一連兩個月沒見人影,叫陳家找也找不到。好在她後來又自個兒出來,不然虞成真要急死。
沉鏡道:「是啊,真是去慈風號。」
「那誰雇的你?」
「楊老闆啊,就是以前跟你合作過的那個。又不止找了我一個,還有我同學呢。」
虞成仍不放心,「你到時候給我打電話。」
沉鏡連忙答應,餵他吃完飯又自己趕着去吃。
不料陳幼蘭把粥添了,也不知是有意無意,一點都沒給她剩下。
陳幼蘭一貫都是吃公司餐的,不管怎麼樣她都是陳家姑娘,飯菜都跟着她哥哥來,比沉鏡做的「豬食」好多了——這是她親口說過的話。
沉鏡直接摔了碗,然後給自己下了麵條,直接連鍋一塊兒端出去,就這麼當着陳幼蘭的面吃起來。
陳幼蘭當時沒做聲,去廚房放碗的時候才發作起來,「你怎麼摔了一隻碗啊?知不知道碗有多貴啊?還不把碎片給我掃了!」
沉鏡回她:「你沒長手啊?自己掃去,要我掃就等着。」
陳幼蘭也就敢在嘴上逞威風,並不敢真對沉鏡怎麼樣,說過一句也就算了,氣沖沖回屋去了。
這套房子有三室兩廳,算是虞家僅剩的家業。主臥給陳幼蘭佔了,裏頭擺滿了奢侈品,次臥歸了虞成,剩下那間就是她跟小簇住。
幸好這會兒小簇走了,不然她還不好對陳幼蘭擺臉色。
一時吃完飯,洗完鍋碗,沉鏡先去虞成屋裏看了下情況,又回屋去準備翻譯材料,中途接了舅舅打來的電話,說是明天送保姆回來,叫她記得跟家裏人說一下。
聽說保姆要來,沉鏡的心情真好了許多,連帶着小簇找她玩小雞都不覺得煩了,反而很有耐心,哄着她睡下了。
與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