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照例定了十間房,楊老闆雖一向對他們大方,但像今天這樣出手豪氣也是少有。
夜色已深,風景卻還好看。酒店旁建了個摩天輪,這時還亮着燈,絢爛的霓虹倒映進河水裏,一縷縷紋路泛濫開來,如磨碎了的金粉撒在其中。
沉鏡愛玩手機,視力多少有些模糊。可現在卻不怎的,目力憑空好了起來,甚至突然一下子可以銳利萊形容,簡直清晰到不可思議。
她一眼就看見了慈風號,看清了站在船前路燈下的楊老闆,微微昂着下巴,面上一片冷漠。
順着他的方向望看過去,沉鏡很快就看見了兩個壯年漢子抬着甚東西往船上走。
乍一看就覺那形狀眼熟,再一看就發現他們抬得可不是個人嗎?雖用麻布袋子套了起來,可裏頭的人還在掙扎,一掙扎就露出了形狀。
沉鏡心中一驚,正要再看時,眼前忽又模糊起來,眯着眼看也只看見了夜色中的慈風號佇在那兒,依稀能看清輪廓,卻看不清細節,仿佛是個會吃人的怪物,借着黑煙作掩護,不動聲色地將人吃進嘴裏。
且不說她看見的是真是假,單憑看這一場就使她受了影響,晚上睡也睡不安穩,夢境不斷。
先是夢見她站在一株桃樹前,花殘了大半,綠油油的葉子倒是茂密。
樹邊有一池清水,水裏游着一隻半人半魚的玩意兒,長相特別醜陋,至少以人的審美來看就是如此。
黑皮膚黯淡無光,腦袋太大,襯托着它身體越發瘦弱,尤其是脖子,細細的一點,好似隨時都能斷了去。五官也不甚協調,眼睛大的佔了半張臉,鼻子跟嘴巴相比之下小得沒邊,可那一條尾巴確實真的漂亮,紅艷艷的如寶石,又像是霞光落在了上頭。
那怪物大約是喜歡她,幾次三番沖她眨眼間,卻又不靠近,兩隻爪子與人手很像,但小且細,手指縫裏有蹼。
她做夢時從來意識不到自己在做夢,看見了這怪物還覺興致勃勃,想下水去捉她。
才脫了一隻繡花鞋,正要解羅襪,就聽背後傳來一道男音,飽含了無盡的悲涼,「你想殺了它嗎?」
她站起身,轉過頭,看見不遠處站着一個男人,個子不算高,身材也偏瘦弱,穿着寬大的鎧甲,頭盔大的蓋住了他半張臉,只露出一點鼻翼以及白膚紅唇。
她覺得莫名其妙,故反問:「我為什麼要殺它?」
那人卻道:「哪怕它日後會毀你家,滅你國,你也不想提前除了這等禍害?」
就憑這怪物?她下意識扭頭看了它一眼,不由笑道:「就憑它這醜樣兒,估計一輩子都做不成這事。」
話音一落下,畫面霎時一轉,她坐在一輛車子裏,看外頭漆黑一片,路燈盡滅,依稀像是在常河大橋上,原該隱沒在黑暗中的石獅子發出一點微弱的白光。
只是看了一會兒後她就失了興趣,從包里翻出手機,看裏頭還有電卻沒信號,就打開一個小遊戲來消磨時間。
副駕駛位上正端坐着一青年,面貌如寒霜般俊秀。
沉鏡認得他,是楊老闆那兒的員工之一,據說是元老,仿佛叫白霜來着。
不知是這地方怪異還是時間流逝太快,待到堤岸邊時,天上已泛起了微光,陰雲里流瀉摸出一抹亮白,就跟到了白天似的。
沉鏡跟着白霜下了車,見針尖似的雨絲落入湖面,盪開圈圈漣漪。也不知怎麼回事,原本平滑的湖面上居然憑空冒出了一座小島,島上建有庭院。
白牆青瓦也掩映不住高高聳起的亭台樓閣,給雨水一染,更添三分秀氣。偏能往通往庭院的九轉回橋直接浸沒在水中,木製的橋面泡在水中久了,仿佛隨時都能斷裂一般。欄杆更是低矮,僅有一點尖冒出水面。
白霜並不走橋,而是另叫了一艘小船來。
她應該來過這兒,來的時候也像是這麼個天,只是那時候行船到一半才下雨,淅淅瀝瀝的,落水猶如滾珠,敲在船篷子上砰砰作響。
那時她心裏應該揣着事,總覺得有塊石頭壓在心頭,沉甸甸的,墜得心臟發緊。
聽見雨聲她似探出頭去看過,卻望見那天色似湖光,湖光又浩渺,如簾的雨珠兒不住墜下,同船一起破開層層波光,漣漪直晃。
前後左右都是一樣的景,越往遠處越難分水天之別,水色與天光都攪在了一處連成了一線,不見來路亦不知歸處,就這麼在湖中飄着盪着,稀里糊塗的被颳了半身風雨。
那時好像也是白霜與她同船,見狀忙把她拉進來,並呵斥一句:「好端端的,你又發什麼瘋?難不成答應過你的事會反悔?」
答應過她什麼事?她坐在船上茫然地想着,偏怎麼都想不起來,再扭頭去看白霜,他為人卻如名字一般冷清,並不是那麼好接近的。
待上了岸,白霜領着她直奔堂屋。
她頭回來的時候應該沒來過這兒,或者說沒注意,這回看什麼都覺得陌生,被白霜拉着坐下時還覺忐忑,仿佛有大事要發生。
果然不出她所料,很快從中堂後繞出一個女孩子,笑盈盈的很是可愛,卻長着一張與小簇一模一樣的臉,只是那臉上不見半分懵懂。看得她心中震盪,手腳都忍不住微微發起顫來。
緊接着她就給嚇醒了。抬頭一看掛鍾,已經十點,課都翹得差不多,再沒過去的必要。
她渾身疲憊,睡了比沒睡還糟,睜着眼睛躺了好一會兒,動都不想也動一下。
也沒人來催,她躺了快半個小時才覺好過點,起來先將儀表收拾好,再給班長補發了條短訊,說要請假。
學校管理一向不嚴格,到他們班又有個班長好說話,班主任更是不管閒事,一學期開兩班會就罷。輔導員從前常來,這段日子卻忙着考試,管自己都沒空,何況是學生。
班長卻打了個電話過來,「你真要請假嗎?」
沉鏡腦袋重,摸着額頭又不覺得燙,但還是說:「我好像有點發燒,過會兒要去醫院。」
班長道:「那行吧,你歇着吧。」
沉鏡問:「是不是有事啊學校?」
班長道:「嗯,是,學校戒嚴了。研究局來人了,說要在學校找東西。據說他們現在正在護校河和池塘里打撈呢。」
研究局全稱歷史文化研究局,表面上就是管歷史,背地裏天知道是干甚勾當,總之權力很大,連政府也讓它三分。幸而研究局人少,平常就在定京活動。偏這回卻跑到數千里之外的一所學校搞戒嚴,可想而知是出大事了。
沉鏡最怕麻煩,又問:「那他們要戒嚴到什麼時候?課還上嗎?」
班長道:「不知道,總之今天沒課,你歇着去吧。」
不管是什麼原因,憑空賺來一天假期,沉鏡還是高興的。
她開了房門,酒店服務員提醒她可以去自助餐廳就餐,李言已經付了錢。
陸續又有兩個同學出來,俱頂着一對黑眼圈,其中一個女孩等電梯不耐煩,抱着腦袋蹲下身哀嚎道:「啊啊啊,做了一晚上噩夢啊。」
沉鏡問:「你夢見什麼了?」
那女生道:「我翻譯的部分里有一個平慧公主棺,就一水晶做的嘛,裏頭全是白霧。然後我夢見我在它旁邊一直守一直守,因為據說霧氣散開,露出公主軀體的一部分就能許願,而且一定成真!」
另一人問:「那你守到了嗎?」
「就是沒有啊!結果把我累得半死,現在腦袋暈乎乎的。」
沉鏡道:「翻譯海文鬧的吧,用腦過度了,免不了的。」
卻沒細問那平慧公主棺的具體情況。
一來是有歷史文化研究局那麼個邪物兒擋在前頭,大約是要面子,,搞出了一條三百年以前歷史不許私下傳播的規定,想做相關研究就得申請,不知砸了多少專家學者的飯碗,也導致民眾歷史知識匱乏。
二來就是說她是公主,卻未必是真公主,也許隨着時間的流逝或者是便於拍賣,編一段奇異故事來提高身價也是常有的事。
那同學卻仿佛着了魔似的,一個勁兒在提那公主棺的事,連食物都堵不上她的嘴。
另一個男生與她像是情侶,再不濟也是朋友,被她念叨的忍無可忍,「別說了!再說我就發火了!」
那同學一頓,隨即眼中竟留下眼淚,放下盤子轉身跑了。
男孩子懵懵懂懂地問沉鏡:「她……她沒事吧?怎麼就哭了?」
沉鏡道:「大概是你說話太重吧?」心裏卻也覺得奇怪,那女孩子平常一向是個爽快人,不應該會因為這一句呵斥就哭才對。
吃過飯沉鏡就回了家。
一回去就見小簇哀哀地撲上來,扁着嘴不高興道:「姐姐,我的小雞不見了。」
沉鏡想起之前那夢,心裏有點微妙,卻也不得不哄着她,「小雞不見了?哪兒不見的?我給你去找。」
小簇道:「在池塘邊。」
所謂池塘就是小區裏的一個活水池,原先是當作噴泉使的,如今卻被一戶人家用鐵絲網強行圍了起來,並在裏頭撒了魚苗,變成了個小的養魚場。
為這事一眾戶主還鬧過,可惜碰上物業變動,前者忙着走,後來的又不明是非,一下錯過了好時機,不得不讓他把池塘佔了去。
沉鏡問:「小雞怎麼會到哪兒去啊?」
小簇鼓起臉頰,很有些不高興,「是叔叔叫我去的,他說要請我吃魚。」
沉鏡聽着有些不妙,趕緊問:「然後呢?」
「然後?」小簇抬起頭,一雙眼睛純潔如孩童,「然後我衣服濕了點,他就帶我去換衣服。」
沉鏡一聽就炸了,把包脫下來塞小簇手裏,「你等等啊,我去給你找雞!」然後砰得一下關上門,氣沖沖找人算賬去了。